國防科技大學的節奏，快得如同按下快進鍵的精密機械。當嘹亮的軍號聲劃破清晨的薄霧，307室的四人幾乎同時從床上彈起，如同條件反射。整理內務、早操、隊列、早餐、上課……每一分鍾都被嚴格分割，每一個環節都強調着絕對的紀律與效率。
然而，這只是表象。真正讓華雄感到巨大壓力的，是課堂。
指揮信息系統工程專業的第一堂課，《現代戰爭與信息理論概述》。白發蒼蒼的老教授站在講台上，不用講義，從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對不確定性的論述，直接跳躍到香農的信息熵理論，再聯系到當前主要軍事強國“網絡中心戰”的演進路徑。一個個拗口的專業術語，復雜的數學公式推導，深奧的戰略概念，如同密集的冰雹砸下來。教授語速平緩，邏輯嚴密，但對剛剛從作戰部隊保送上來、大多數時間與槍械、地圖和體能打交道的學員們來說，不啻於聽天書。
華雄坐在台下，腰背挺直，目光緊盯着投影屏幕，手中的筆在筆記本上飛速移動，試圖記下每一個關鍵詞。但很快，他發現自己連有些術語的英文縮寫都反應不過來，更別提理解其背後的復雜關聯。他能感覺到周圍不少學員也和他一樣，眉頭緊鎖，額頭見汗。只有少數幾人，比如林銳，聽得津津有味，偶爾還會輕輕點頭，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擊着什麼節奏。
課間休息時，教室裏一片低低的哀嘆和議論。
“我的天，這都講的什麼啊？比特、帶寬、協議棧……跟我以前學的完全兩碼事！”
“感覺比新兵連第一次摸槍還懵……”
“聽說這只是開胃菜，後面還有《離散數學》、《數據結構》、《通信原理》，全是硬骨頭。”
華雄沒有參與議論，他只是低頭看着自己筆記本上那些凌亂斷續的記錄，心中那沉甸甸的壓力愈發清晰。這不是靠意志力咬牙硬拼就能跨過去的坎，這是知識結構的斷層，是思維模式的代差。
回到宿舍，氣氛也有些凝重。陳海抱着他那本《高級網絡中心戰》猛啃，嘴裏念念有詞，顯然也在艱難消化。沈鋼對着教材上的某個戰術想定案例圖出神，手指在桌面上模擬着兵力推演。林銳則已經打開電腦，接上了自己帶來的小型服務器，屏幕上滾動着令人眼花繚亂的代碼和網絡拓撲圖。
華雄默默坐到自己的書桌前，攤開課本和筆記，從最基礎的概念開始重新梳理。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一個術語一個術語地查資料（學校內部數據庫權限已經開通），一道公式一道公式地理解推導。進展緩慢，如同在堅硬的岩層上開鑿。
深夜，統一熄燈號早已響過。宿舍裏只有書桌上台燈劃定出幾塊昏黃的光域。四個人都沒睡。陳海在台燈下對着外軍聯合作戰條令的中譯本勾勾畫畫；沈鋼戴着耳機，似乎在聽某種外語軍事講座的錄音；林銳的電腦屏幕散發着幽藍的光，映着他專注的臉；華雄則對着一道《離散數學》的習題，已經演算了整整三頁草稿紙，仍未得出正確解。
“卡住了？” 林銳的聲音忽然從對面傳來，他不知何時摘下了耳機，目光落在華雄密密麻麻的草稿紙上。
“嗯，集合論這塊，映射關系總搞不清。” 華雄沒有掩飾，坦誠道。他知道，在這種地方，不懂裝懂只會讓自己落後得更遠。
林銳起身走過來，拉過旁邊一張椅子坐下，拿過華雄的草稿紙看了看。“思路偏了。你老想着用具體數字去套，但這題考的是抽象關系定義。” 他抽出一張空白紙，用極快的速度畫了幾個簡潔的韋恩圖，又寫下幾個符號和關系式，“看，從這個角度理解，把元素看成節點，關系看成有向邊……是不是清晰多了？”
他的講解一針見血，直指核心，用的比喻也貼近華雄能理解的範疇（節點、邊）。華雄凝神細聽，腦中那團亂麻仿佛被一只靈巧的手飛快地理順。他按照林銳的提示重新思考，果然豁然開朗。
“謝了。” 華雄由衷道。
“小意思。這玩意兒我高中搞信息學競賽時就玩爛了。” 林銳擺擺手，卻沒有立刻離開，反而指了指華雄桌上那本《通信原理》，“這本才是大頭，裏面的信號調制、編碼理論，跟天書似的。不過，” 他頓了頓，“我那裏有些我當年自己整理的入門筆記和類比圖，雖然粗淺，但或許比教材好懂點。要不要？”
華雄一怔，隨即眼中露出驚喜：“要！太感謝了！”
林銳走回自己座位，從抽屜深處翻出一個厚厚的、邊角磨損的筆記本，遞給華雄。“別外傳。有些是我自己的胡思亂想，不一定對。”
華雄鄭重接過。翻開，裏面是工整而密集的手寫體，夾雜着大量自繪的示意圖，將復雜的通信原理比喻成“烽火傳信”、“密電碼本”、“嘈雜酒館中的對話”等等，生動形象，一下子拉近了那些抽象理論與現實感知的距離。
這仿佛是一個信號。從那晚開始，307室的學習模式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依然各自爲戰，依然挑燈夜讀，但無形的壁壘在漸漸消融。
陳海在研究某個兩棲登陸戰役中的通信協同問題時，會主動把想定的戰場地圖和兵力部署草圖畫出來，攤在公用長桌上。“老沈，華雄，你們來看看，如果是你們指揮這支先遣分隊，在敵方強電磁幹擾下，如何與後方艦艇保持最低限度的可靠聯絡？只用最簡單的裝備。”
沈鋼會結合自己特種滲透的經驗，指出幾個可能被忽略的隱蔽通信窗口和應急聯絡方式。華雄則從自己有限的信息知識出發，提出一些關於信號冗餘和簡易編碼的設想。而林銳，往往會在一旁冷不丁地插一句：“你們說的那些，理論上可以用跳頻加短猝發傳輸實現，但功耗和天線是個問題。我最近在琢磨一種基於……” 然後又是一堆專業術語，但他會盡量用陳海和沈鋼能聽懂的軍事案例來類比。
華雄在學習《數據結構》中的“圖論”部分，被最短路徑算法繞得頭暈時，沈鋼會走過來，拿出一張他自己手繪的、極其精細的野外地形圖，指着上面標注的等高線、植被、河流和假設敵哨位：“別管什麼‘迪傑斯特拉’‘弗洛伊德’，你就想，如果你是這支滲透小隊，要從A點秘密抵達B點，有這幾條路可選，每條路有不同的隱蔽性、通行難度和被發現風險。你怎麼選？憑什麼選？把你選擇的理由和權衡過程，試着用你學的那些‘節點’‘邊’‘權重’來描述看看。”
這種將抽象理論立刻映射到具體戰術情境的方法，極大地激發了華雄的理解和興趣。他開始有意識地將課本上的每一個知識點，都嚐試與過去的實戰經歷或可能的戰場應用結合起來思考。雖然剛開始很笨拙，常常牽強附會，但這種思維習慣一旦建立，就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脈，學習效率陡然提升。
林銳的“私貨”筆記成了華雄的寶藏。那些生動比喻和深入淺出的圖解，幫助他快速搭建起了許多核心課程的基礎概念框架。作爲回報，華雄會在林銳沉迷於技術細節、有些脫離戰場實際時，提醒他某項“炫酷”技術可能在極端戰場環境（如高寒、溼熱、強震、斷電）下的脆弱性，或者從士兵使用角度提出一些最樸素卻關鍵的人機交互需求。陳海和沈鋼則提供了大量來自一線部隊的真實案例和痛點，這些都是教科書上絕不會寫的“血肉”。
他們常常爭論，爲一個技術方案的優劣，爲一個戰術想定的細節，吵得面紅耳赤。陳海的大嗓門，林銳尖銳的技術反駁，沈鋼冷靜但犀利的實戰詰問，華雄則努力在其中尋找平衡與可行解。熄燈後的長桌，成了他們的小型“作戰室”和“技術論證會”。有時爭論得太投入，會被巡夜的值班員敲門警告。但第二天，同樣的場景又會繼續。
在這種高密度、高強度的思想碰撞與互助下，華雄感覺自己的大腦像一塊幹涸的海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吸收着知識。那些曾如天書般的術語和公式，漸漸變得有脈絡可循，甚至開始散發出獨特的魅力。他開始能在課堂上跟上教授的節奏，提出一些雖然稚嫩但切中要害的問題；能在小組討論中，結合自己的理解給出有見地的看法；能在作業和項目設計中，貢獻出兼具實用性和技術可行性的點子。
差距，在一點點縮小。不再是望塵莫及，而是可以望其項背，甚至在某些需要融合實戰經驗與基礎理論的交叉點上，他獨特的背景開始顯現出價值。
然而，學業上的追趕只是戰場的一半。另一半，在訓練場。
國防科大對學員的體能要求，絲毫不亞於一線作戰部隊，甚至在某些基礎項目上標準更高，因爲這裏培養的是未來可能長時間承受高強度腦力與精神壓力的指揮與技術軍官。
第一次全隊體能摸底測試，華雄的成績處在一個尷尬的中遊偏上。五公裏越野，他跑進了良好線，但離陳海、沈鋼那種接近優秀的成績還有明顯差距。單杠引體向上，他靠着核心力量和技巧勉強達到優秀，但數量上不及陳海的蠻力硬拉和沈鋼的爆發性連續動作。四百米障礙，他的節奏和技巧不錯，但右腿在翻越高板牆和躍下深坑時，那瞬間的爆發與緩沖，依舊能感到一絲微妙的滯澀和謹慎，影響了整體速度。武裝泅渡（校內遊泳池模擬）更是他的弱項，雖然冰河救人的經歷讓他不懼水，但長距離武裝泅渡的技術和耐力，需要系統訓練。
“華雄，你這腿，老傷？” 一次障礙訓練後，沈鋼擰開水壺，看着華雄下意識地揉了揉右膝外側，直接問道。
“嗯，以前韌帶撕裂過，養好了，但爆發力有點影響。” 華雄沒有隱瞞。
沈鋼點點頭，沒說什麼。但第二天早操前，他就把華雄拉到一邊：“以後早晚各加練半小時。我幫你看看動作。障礙過不好，不全是腿的問題，很多時候是發力順序和重心控制不對，讓傷腿承擔了不該承擔的力。”
於是，307室的“加練小分隊”又多了一項內容。清晨，天色未亮，沈鋼就帶着華雄來到寂靜的訓練場一角，從最基礎的跑姿、呼吸調整開始，到每一個障礙物的通過技巧分解。沈鋼的眼光毒辣，總能一眼看出華雄動作中細微的不協調之處。
“過矮牆，別總想着用右腿先蹬！你左腿力量更足，用左腿發力爲主，右腿順勢帶過，重心跟着左腿走！”
“跳深坑，落地瞬間全身放鬆，像彈簧一樣緩沖，別用膝蓋硬扛！想象你落在棉花堆裏！”
他不僅說，還親自示範。特種兵出身的沈鋼，動作簡潔、高效、充滿爆發力卻又舉重若輕，仿佛那些障礙物只是他腳下的玩具。華雄仔細觀察，模仿，體會。沈鋼有時會直接上手，調整他擺臂的角度，糾正他騰空時身體的姿態。
陳海有時也會加入，他在耐力訓練和力量訓練上有獨到的方法。“五公裏，不是傻跑。跟着我的節奏，我帶你變速跑，練心肺和耐乳酸能力。” 陳海跑起來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蠻牛，但節奏控制極好。華雄咬牙跟在他身後，學習如何在不同路段分配體力，如何在極限時調整呼吸和步頻。
林銳對體能訓練興趣缺缺，但他是理論大師。“華雄，你那個武裝泅渡，阻力太大。我查了點資料，你這裝備捆扎方式不科學，水流阻力系數能差百分之十五。還有劃水姿勢，效率太低。晚上我給你找點優化方案。”
果然，晚上林銳就丟給華雄幾篇關於流體力學和運動生物力學的簡要文章（他自己消化過的版本），以及幾張改進裝備捆扎和劃水動作的示意圖。雖然有些理想化，但確實提供了新的思路。
華雄的訓練計劃變得更加科學和系統。他不再盲目加練，而是有針對性地彌補短板。右腿的爆發力練習，在沈鋼的指導下，采用更安全、更有效的方式。耐力訓練跟着陳海的節奏。技術細節參考林銳提供的理論優化。他自己的頑強意志和嚴格執行，則將這一切轉化爲實實在在的進步。
汗水浸透了無數件作訓服。訓練場上，一次次揮臂，一次次蹬腿，一次次躍起，一次次落下。右膝的舊傷處，在科學的訓練下，不僅沒有加重，反而在一次次的正確發力中，變得越發穩定有力。肌肉的記憶在重塑，神經的聯結在加強。
一個月後的階段性體能考核，華雄的五公裏成績擠進了良好與優秀的邊界線。單杠數量追平了沈鋼。四百米障礙，他的通過時間大幅縮短，動作流暢了許多，雖然距離陳海、沈鋼的最快記錄還有距離，但已穩穩進入隊內前列。武裝泅渡更是進步明顯，從之前的拖後腿變成了中上水平。
隊長在隊前講評時，特意點了華雄的名字：“……華雄同志，入學時體能基礎並非最突出，尤其帶有舊傷。但一個月來，訓練刻苦，方法科學，進步顯著！這種不畏艱難、奮勇爭先的精神，值得大家學習！”
隊列中，華雄身姿挺拔，面色平靜。只有他自己知道，這“顯著”二字背後，是多少個挑燈夜讀的晚上，是多少次訓練場上的揮汗如雨，是多少回室友們不動聲色卻又至關重要的指點與扶持。
回到宿舍，陳海用力拍了拍他的後背：“行啊，華雄！照這勢頭，下個月考核，你就能跟我和老沈掰掰手腕了！”
林銳從電腦後抬起頭，推了推眼鏡：“體能追上來了，別忘了正課。下周那個《指揮信息系統綜合設計》的小組項目，我是組長，你、陳海、沈鋼都歸我調遣。方案初稿我看過了，華雄你提的那個‘基於冗餘信道和動態路由的野戰應急通信模塊’構想，有點意思，但技術實現細節一塌糊塗。今晚加班，我給你補補課。”
沈鋼則遞過來一瓶功能飲料：“補充點電解質。下周還有格鬥基礎課摸底，別到時候拖後腿。”
華雄接過飲料，擰開，喝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帶着微微的鹹澀感滑入喉嚨，卻點燃了胸中一團更熾熱的火焰。
差距仍在，高山依舊巍峨。但他已不再是那個仰望山巔、感到無力與彷徨的新生。他已經找到了攀登的路徑，擁有了並肩的戰友，更感受到了自身每一點滴成長所帶來的堅實力量。
星火或許微弱，但在彼此映照、互相添柴的燃燒中，已呈燎原之勢。
窗外的校園，燈火通明，如同不眠的星河。在這片匯聚了未來軍事智慧精英的土地上，四個年輕人，正以他們的方式，爲即將到來的更大挑戰，積蓄着澎湃的能量。
（第十七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