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十,開封,翰林院。
蘇軾面前攤着一張巨大的漕運圖——從江南到開封,三千四百裏水路,十五個轉運節點,七百二十條漕船,每年運送六百萬石糧食。
圖的空白處,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
“杭州至潤州段,年損耗報十二萬石,實損不超五萬石。”
“楚州至徐州段,漕工月錢八百文,實發五百文。”
“汴河閘口,每船需交‘過閘費’三百文,無朝廷明文。”
李格非站在一旁,臉色發白:“蘇學士,這些……都是真的?”
“皇城司查了三個月,錯不了。”蘇軾揉着太陽穴,“漕運一年,損耗報九十萬石,實損約四十萬石。多報的五十萬石,按市價值二十五萬貫。這二十五萬貫,進了哪些人的口袋?”
李格非不敢答。
“還有漕工,”蘇軾繼續,“沿河漕工八萬人,每人每月克扣三百文,一年就是近三十萬貫。過閘費,一年過船三萬次,每次三百文,又是近萬貫。”
他抬起頭:“李兄,你算算,漕運一年,被貪墨了多少錢?”
李格非顫聲:“至少……五六十萬貫。”
“相當於朝廷一年軍費的五分之一。”蘇軾冷笑,“這些錢,能養多少士兵?能修多少河堤?能救多少災民?”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更可怕的是,這些貪墨,已經成了‘規矩’。從上到下,人人分潤,人人沉默。誰要是敢說破,就是與整個漕運系統爲敵。”
“那……咱們的漕運改革疏……”李格非遲疑。
“要改,就必須打破這個規矩。”蘇軾轉身,“但怎麼破,是個問題。”
正說着,門被推開,章惇走了進來。
“子瞻,”他神色凝重,“漕運改革疏,陛下看過了。”
“陛下怎麼說?”
“陛下說,要改,必須改。”章惇坐下,“但陛下也說了,漕運牽扯百萬人生計,不能硬來。得有個……穩妥的法子。”
蘇軾苦笑:“章相公,漕運貪腐,根深蒂固。要動它,就不可能穩妥。”
“所以陛下想了個折中的辦法。”章惇從袖中取出一份手諭,“先在江南試點。選一段河道,比如杭州到潤州,推行新法。成功了,再推廣。”
蘇軾接過手諭,仔細看了一遍。
手諭上寫得很清楚:在杭州至潤州段,設“漕運司”,直屬戶部。漕工工錢翻倍,直接發放,不經中間人。損耗按實際核算,虛報者嚴懲。
“誰去?”蘇軾問。
“你推薦。”章惇看着他,“要年輕,有沖勁,不怕得罪人。最好……有點背景,讓那些人不敢輕易動他。”
蘇軾沉吟片刻,忽然問:“沈括沈大人如何?”
“沈括?”章惇一愣,“他在審計司幹得好好的……”
“審計查賬,他已經熟門熟路。”蘇軾道,“漕運改革,說到底也是查賬。讓他去,最合適。”
章惇想了想,點頭:“倒也是。沈括這人,認死理,不怕事。好,就他!”
十一月十五,杭州。
沈括站在漕運碼頭,看着眼前繁忙的景象。
千帆競泊,萬舸爭流。扛包的漕工喊着號子,監工的吏員揮舞皮鞭,船老大站在船頭吆喝——一切都井然有序,卻又暗藏洶涌。
他身邊站着兩個人:一個是皇城司派來的護衛統領韓五,一個是戶部派來的年輕主事林升。
“沈大人,”林升低聲道,“杭州轉運使王珪,已經在衙門等候了。”
沈括點頭:“去見見。”
轉運使衙門裏,王珪熱情地迎接沈括。他是個五十來歲的老官僚,圓臉微胖,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
“沈大人遠道而來,辛苦了!”王珪親自奉茶,“陛下的手諭,下官已拜讀。漕運改革,利國利民,下官一定全力配合!”
沈括接過茶,沒喝:“王大人,杭州至潤州段,年漕運量多少?”
“正額八十萬石,實運約七十五萬石,損耗五萬石。”王珪對答如流。
“損耗明細可有?”
“有有有!”王珪讓人搬來賬冊,“都在這裏。主要是沉船、黴變、鼠吃……”
沈括翻開賬冊,看了幾眼,忽然問:“元祐七年三月,沉沒漕船三艘,損糧九千石。沉船地點在哪兒?船老大是誰?可曾打撈?”
王珪一愣,支吾道:“這個……年代久遠,需查查卷宗……”
“不用查了。”沈括合上賬冊,“我查過。那年三月,杭州至潤州段風平浪靜,並無大風浪。那三艘船,是在碼頭‘沉沒’的。”
王珪臉色變了。
“更巧的是,”沈括繼續,“那三個船老大,第二年都在潤州買了宅子,開了商鋪。錢從哪來的?”
“沈大人,您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漕運的賬,該重新算算了。”沈括站起身,“從明天開始,漕運司接管杭州至潤州段所有漕船。所有漕工,到漕運司重新登記。所有賬目,重新核算。”
王珪急道:“沈大人,這不合規矩!漕運歷來是轉運使衙門管,您這樣……”
“這是陛下的手諭。”沈括亮出手諭,“王大人要抗旨嗎?”
王珪語塞。
沈括不再看他,對林升說:“林主事,你帶人去碼頭,清點漕船,登記漕工。韓統領,你派人保護林主事,若有人阻撓……”
他頓了頓:“抓。”
“是!”兩人領命而去。
王珪看着他們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狠色。
十一月二十,漕運司在碼頭貼出告示:
一、漕工月錢,從八百文提至一千六百文,直接發放。
二、損耗按實核算,虛報者嚴懲。
三、設立漕工申訴處,凡有克扣、欺壓,皆可來告。
告示一出,碼頭沸騰了。
漕工們圍在告示前,議論紛紛。
“真的假的?月錢翻倍?”
“直接發?不經工頭?”
“能信嗎?朝廷以前也說過加錢,最後還不是被克扣?”
一個老漕工顫巍巍走到申訴處,林升親自接待。
“大人,”老漕工跪下,“小人劉三,在漕運幹了三十年。去年三月,小人兒子病了,想預支一個月工錢,工頭不讓。小人偷着去求王轉運使,被他趕了出來。兒子……沒撐過去。”
他老淚縱橫:“小人不是要告誰,就是想問一句:朝廷這次……說話算數嗎?”
林升扶起他:“老人家,這次不一樣。沈大人是欽差,有尚方寶劍。誰再敢克扣你們的血汗錢,沈大人就砍誰的頭。”
劉三愣愣地看着他,許久,重重點頭:“小人……信朝廷一次。”
從那天起,申訴處排起了長隊。
漕工們訴說着這些年受的苦:工錢克扣、無故打罵、工傷不賠、病死不管……
林升一一記錄,整理成冊。
三天時間,收到申訴三百二十七件,涉及工頭四十一人,吏員十七人,還有……轉運使衙門的官員。
十一月二十五,沈括拿着申訴冊,再次來到轉運使衙門。
這次,王珪沒在正堂見他,而是在後花園的暖閣裏。
暖閣裏炭火熊熊,桌上擺着酒菜。
“沈大人,何必如此較真?”王珪親自斟酒,“漕運百年,都是這個規矩。您改得了嗎?”
“改不了也要改。”沈括沒接酒杯。
“沈大人,”王珪壓低聲音,“您知道漕運一年,養活多少人嗎?轉運使衙門上下三百人,漕工八萬,還有船廠、碼頭、貨棧……加起來,十幾萬人靠漕運吃飯。您這一改,斷了多少人的財路?”
他頓了頓:“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沈大人,您不怕嗎?”
沈括笑了:“王大人,你知道陛下爲什麼派我來嗎?”
“爲什麼?”
“因爲我沈括,這輩子最不怕的,就是威脅。”沈括站起身,“明天,我會根據這些申訴,抓捕涉案人員。王大人若想阻攔,盡管試試。”
說完,他轉身離去。
王珪盯着他的背影,臉色鐵青。
十一月二十六,清晨。
沈括帶着韓五和五十名皇城司侍衛,到碼頭抓人。
名單上第一個,是工頭趙大。此人控制着三十條漕船,手下漕工五百人,以手段狠辣著稱。
“趙大克扣工錢,打傷漕工十七人,致殘三人。”沈括念着罪狀,“拿下!”
侍衛上前,趙大卻笑了。
“沈大人,您看看周圍。”
沈括抬頭,只見碼頭四周,不知何時圍了上千人。有漕工,有船工,有碼頭力夫,個個手持棍棒,眼神不善。
韓五立刻拔刀:“保護大人!”
五十名侍衛將沈括護在中間。
“沈大人,”趙大慢悠悠道,“碼頭有碼頭的規矩。您要改規矩,得問問兄弟們答不答應。”
他提高聲音:“兄弟們!朝廷要斷咱們的活路!你們答應嗎?”
“不答應!不答應!”上千人齊聲怒吼。
局勢一觸即發。
沈括卻面不改色。他走出侍衛的保護圈,走到趙大面前。
“趙大,你說我斷你們活路。”他看着趙大,“那我問你,漕工月錢八百文,你發多少?”
“七……七百文。”趙大沒想到他會問這個。
“那剩下的一百文呢?”
“那是……管理費。”
“管理費?”沈括冷笑,“管理什麼?管理怎麼克扣工錢?管理怎麼打傷漕工?”
他轉身,面向那些圍攏的人:“兄弟們!你們知道,朝廷定的漕工月錢是多少嗎?是一千文!可你們拿到多少?七百文!那三百文哪去了?被趙大這些人拿走了!”
人群騷動。
“還有,”沈括繼續,“朝廷規定,漕工傷病,轉運使衙門負責醫治。可你們誰受過這個待遇?受傷了,就被趕走。得病了,就自生自滅!”
他指着趙大:“斷你們活路的,不是我,是這些人!他們喝你們的血,吃你們的肉,還讓你們感恩戴德!”
人群中,有人低下了頭。
“劉三!”沈括忽然喊道。
老漕工劉三從人群中走出,跪在沈括面前。
“劉三,你告訴大家,你兒子怎麼死的?”
劉三老淚縱橫:“我兒子病了,沒錢治。我去求趙工頭,他說……他說死個漕工,跟死條狗一樣……”
人群徹底炸了。
“趙大!你他媽不是人!”
“我弟弟也是受傷被他趕走的!”
“還我血汗錢!”
憤怒的漕工圍向趙大。
趙大臉色煞白:“你……你們反了!”
“反的是你!”沈括高聲道,“韓統領,抓人!”
這一次,再無人阻攔。
趙大被五花大綁,其他工頭也一一落網。
當天,沈括在碼頭公審。
趙大等人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籤字畫押。
最後,沈括宣判:“趙大等四十一人,克扣工錢、欺壓漕工、致人死傷,罪大惡極。按律,斬!”
“斬!”漕工們齊聲歡呼。
刀光閃過,人頭落地。
鮮血染紅了碼頭。
也染紅了,漕運百年的黑暗。
十一月三十,沈括的奏報送抵開封。
趙明看完,對章惇說:“沈括做得好。但這一殺,漕運系統的人,怕是坐不住了。”
章惇點頭:“陛下,臣接到密報,各地轉運使已暗中串聯,準備聯名上書,彈劾沈括‘濫殺無辜、擾亂漕運’。”
“讓他們彈。”趙明冷笑,“朕倒要看看,有多少人跳出來。”
“可漕運不能停。再過兩個月,就是春運。六百萬石糧食要運到開封,萬一……”
“所以朕讓你去一趟杭州。”趙明看着章惇,“你去坐鎮,替沈括擋一擋明槍暗箭。漕運改革必須繼續,但方式……可以靈活些。”
“陛下的意思是?”
“殺雞儆猴,已經殺了。”趙明道,“接下來,該給甜棗了。告訴那些轉運使:只要配合改革,過往貪墨,可以既往不咎。但以後,必須按新規矩來。”
章惇恍然:“恩威並施。”
“對。”趙明點頭,“改革不能只靠殺人,得讓人看到好處。漕工工錢翻倍,是好處。轉運使若配合,朝廷也會給他們出路——比如,轉入漕運司,待遇不變,但受審計監督。”
“臣明白了。”
章惇告退後,趙明走到地圖前,看着那條貫穿南北的漕運線。
這條線,是大宋的生命線。
也是,無數人的利益線。
現在,他要在這條線上,畫一條新的規矩。
很難。
但必須做。
窗外,又下雪了。
今年的雪,格外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