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宮,少府轄下的工坊區,即便是深夜,此刻亦是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嬴政遇刺後下達的嚴令,如同無形的鞭子,驅策着所有相關工匠竭盡心力。空氣中彌漫着青銅熔煉的灼熱氣息、木料燃燒的焦味,以及工匠們額角滾落的汗珠蒸發後的鹹澀。
得益於秦帝國嚴密的官營手工業體系和“物勒工名”的嚴格制度,制作過程展現出了驚人的效率。幾名白發蒼蒼、經驗最豐富的玉匠和銅匠,圍着江辰那幅簡陋卻意涵明確的炭筆草圖,僅用了不到半個時辰,便領悟了關鍵,並迅速制定了分工協作的方案。
天然磁石很快從府庫中調撥而來,那是一種色澤深暗、觸手冰涼、仿佛凝聚了大地深處力量的奇異礦石。老玉匠們屏息凝神,用最細膩的磨石和金剛砂,一點點地將堅硬的磁石琢琢成江辰所繪的勺狀。這工作極其考驗耐心與手感,力度稍有不均,便可能前功盡棄。
“磁石有靈,需順其紋理,方能成器。此勺之底,必要圓潤如卵,置於盤上,方能感應天地之氣,輕靈轉動,指引迷途。”一位須發皆白的老玉匠喃喃自語,額上汗水滴落,也顧不得擦拭。他一生雕琢無數禮器玉璧,卻從未像此刻般,感到手中之物蘊藏着某種溝通天地的神秘力量。
另一邊,銅匠們則選取了上好的青銅,熔鑄、鍛打、拋光,制作出光滑如鏡的青銅底盤。刻劃方位的工匠更是小心翼翼,依照宮中珍藏的星圖與方位典籍,在盤緣精準地刻下子、醜、寅、卯等天幹地支以及四維八向的符號。有工匠提出,是否可在盤底銘刻細微的雲雷紋或咒文,以增強其“通靈”之效,此議雖未被明確采納,但那種試圖將已知技術與未知神秘力量結合的傾向,已悄然彌漫在工坊之中。
僅僅一夜,數十個精巧的“司南羅盤”便已制作完成。 這些羅盤形態統一,磁勺光澤幽深,銅盤熠熠生輝,與其說是工具,不如說更像是一批剛剛出爐的、蘊含着未知偉力的禮器。
江辰依舊被軟禁在那間狹小的耳房內,但氛圍已悄然改變。粗糙的麥飯和鹹菜換成了尚算精致的飯肴,甚至有一小壺醴酒。看守他的兩名禁軍銳士,雖然依舊按劍而立,面無表情,但那種看待死囚的漠然目光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着好奇、審視與不易察覺的敬畏。宮闈之中沒有絕對的秘密,江辰獻上“奇術”並被陛下暫緩處置的消息,早已悄然傳開。
他站在那扇唯一的窄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遠處宮牆上如同遊龍般移動的火把光影,心中並無絲毫放鬆。大腦如同高速運轉的機械,推演着各種可能。
‘蒙恬親自出馬,加上司南之助,在城內找到線索是大概率事件。但趙高絕非坐以待斃之輩,他經營多年,爪牙遍布,必定會設置障礙,甚至反戈一擊。’ 江辰思緒電轉。假禁軍、烏頭毒、精準的時機……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在宮內擁有巨大能量和情報網的幕後黑手。趙高的嫌疑,在他心中已升至九成。
‘關鍵在於,能找到什麼,能否形成證據鏈,以及……蒙恬能否頂住壓力,將證據直達天聽。’ 他回憶着秦代嚴密的符節制度與官場規則。‘刺客頭目或其藏匿點,必然有能與趙高關聯的物證。但趙高很可能準備了替罪羊,或者會中途截殺、銷毀證據。’
他想到了蒙恬身邊那位以沉穩細致著稱的弟弟蒙毅。一個計劃在他腦中逐漸清晰。他需要一個機會,在蒙恬出發前,看似不經意地埋下關鍵的提示,既要指向核心,又不能過於直白,以免引來猜忌。
天色將明未明,晨霧彌漫之時,門外傳來了沉穩有力、帶着金屬節奏的腳步聲。是蒙恬前來向嬴政做最後請示,並順路“探視”江辰這個關鍵的獻計者。
機會稍縱即逝。當蒙恬那魁梧如山、披甲執銳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幾乎擋住了所有光線時,江辰立刻躬身,語氣帶着恰到好處的恭謹與一絲憂慮:
“蒙將軍此行,肩負肅清奸佞之重擔,凶險異常,請務必萬分小心。那幕後之人,既能策劃如此周密刺殺,其黨羽必如百足之蟲,潛伏暗處。將軍依羅盤指引尋得賊巢時,需防其狗急跳牆,毀證滅跡。尤其需留意,是否有並非刺客所能擁有之官制信物,或是能指向特定官署、職位的特殊印記。此類證物,或許藏於意想不到之處,需掘地三尺,方見天日。”
他刻意避免了“趙高”、“令牌”、“腰間”等過於具體的詞匯,而是用了“官制信物”、“特殊印記”、“意想不到之處”這類相對模糊但指向性明確的詞語,將搜查需要“極其細致”和“關注官方痕跡”的想法,傳遞了出去。
蒙恬深邃的目光在江辰臉上停留了片刻,這個身份卑微的死囚,每一次開口都帶着與他處境不符的冷靜與遠見。他抱拳,聲音低沉而有力:“蒙某受教。定當仔細勘查,不負陛下重托,亦不負你獻策之功。” 說罷,轉身,黑色披風在潮溼的晨霧中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大步離去。
江辰望着那消失在霧靄中的背影,輕輕吐出一口濁氣。‘能做的已經做了。接下來,不僅要看蒙恬的能力,還要看趙高如何出招,以及……嬴政的決心。’
與此同時,鹹陽城內,一場規模空前的秘密大索,已然展開。
蒙恬並未大張旗鼓,而是依據詔令,將麾下最爲精銳可靠的禁軍和郎官分爲二十餘隊,每隊配發一個“司南羅盤”,並混入熟悉城內坊市結構、且背景經過初步核查的官吏作爲向導。他們的任務,是對鹹陽城內所有官營、私營的鐵匠鋪、冶煉作坊,廢棄的府庫、官廨,以及近期有異常人員往來的宅院,進行分區劃片、交叉復核的拉網式排查。
行動之初,並非一帆風順。數隊人馬按照羅盤指引,在幾個疑似方向上都遇到了幹擾。一隊人在城北一處荒廢的宅院外,發現羅盤指針劇烈晃動,沖入後卻只找到大量被遺棄的、帶有磁性的怪異礦石,顯然是有人故意布設,企圖誤導搜查。另一隊人在追蹤一處可疑信號時,甚至遭遇了冷箭襲擊,雖未造成傷亡,卻讓目標趁機逃脫,顯然是內部走漏了風聲,遭到了有組織的反偵察。
這些波折被迅速報至蒙恬處。蒙恬面色陰沉,他意識到對手不僅在宮內根基深厚,在城中的勢力也同樣盤根錯節,且反應極其迅速。他立即調整策略,下令各隊改變原有搜查路線,采用聲東擊西、迂回包抄的戰術,並且嚴格限制信息傳遞,只有各隊帶隊軍侯才能知曉下一步的具體搜查區域。
真正的突破,發生在次日午後。
一支由軍侯李信(與名將李信同姓,並非同一人)帶領的小隊,負責搜查城西毗鄰市肆的一片魚龍混雜的坊區。在一家看似生意興隆、與多位低階官吏往來密切的鐵匠鋪外,李信手中羅盤的磁勺,並未穩定指向南方,而是表現出一種持續的、細微的偏轉,指向店鋪後院的方向。
“有古怪!”李信低喝,眼中精光一閃。他並未立刻行動,而是派人暗中封鎖了店鋪前後出路,自己則帶人僞裝成采購兵器的軍吏進入店鋪。
店鋪內爐火正旺,叮當之聲不絕。掌櫃是個面色精明的中年漢子,見到官兵,雖略顯緊張,但應對尚算得體。李信一邊與其周旋,詢問些尋常軍械事宜,一邊暗中觀察手中藏於袖內的羅盤——那磁勺的偏轉角度,在他靠近後院門簾時,變得尤爲明顯!
就在李信準備強行搜查後院時,一名身着內官服飾、面色倨傲的宦官,在一名市吏的陪同下,突然闖入店內,高聲宣道:“奉中車府令趙高大人令,查驗此間官械定制進度,閒雜人等,暫行回避!”
此言一出,店內氣氛瞬間凝固。那掌櫃眼中閃過一絲如釋重負。李信心中雪亮,這分明是趙高派人前來幹擾,甚至可能是爲了轉移或銷毀證據!
“抱歉,尊使。”李信踏前一步,按劍而立,聲音不高卻帶着軍人的鐵血之氣,“末將奉陛下密旨,全權處理要務,任何人不得幹涉!來人,守住前後,任何人不得出入!搜查後院!”
那宦官臉色驟變,尖聲道:“你!你敢違抗趙府令之命?!”
李信根本不理會,親自帶人掀簾闖入後院。後院看似堆放雜物,但李信手中的羅盤磁勺,幾乎要扭轉過來,直指角落一處看似堅實的夯土地面。士兵們立刻動手挖掘,不過尺餘,便觸碰到硬物,掀開一看,竟是一個隱蔽的地窖入口!
地窖內,不僅藏有數架制式特殊、帶有明顯官坊標記的弩機殘件和少量違禁兵刃,更在角落找到了未來得及完全處理的、沾染了血跡和泥土的黑色夜行衣碎片!最重要的是,在李信親自下到地窖,用短劍敲擊四壁後,發現一處牆磚聲音空啞。撬開磚石,裏面赫然藏着一個用多層油布緊緊包裹、防止受潮的扁平物件。
打開油布,一枚巴掌大小、觸手冰涼、鑄造精美的銅制令牌,在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幽冷的光芒。令牌之上,陽文篆刻的“中車府令”四字,清晰無比,如同四記重錘,狠狠砸在李信和所有目睹者的心上!
中車府令,正是趙高此時擔任的實權官職!
幾乎在李信發現令牌的同時,蒙恬親自指揮的另一隊人馬,在城南一處由趙高名下仆役暗中控制的廢棄貨棧內,憑借羅盤的異常,找到了刺客們曾經短暫藏匿、更換衣物的確切地點,並擒獲了一名因受傷未能及時轉移的刺客同夥!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被蒙恬以最緊急的軍情通道,火速報入宮中。所有擒獲的人犯、搜出的證物——尤其是那枚“中車府令”令牌,被蒙恬派最親信的衛隊,層層護衛,徑直送往鹹陽宮。
那名爲趙高傳令、企圖阻撓搜查的宦官,面無人色,渾身篩糠般抖動,被李信一並拿下,作爲趙高幹預搜查、意圖不軌的人證。
此時,夕陽西沉,血色的餘暉籠罩着鹹陽城,仿佛預示着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
宮中,趙高早已如坐針氈。他派出的幾波眼線,回報的消息要麼遲滯,要麼相互矛盾。搜查遇阻的消息曾讓他稍安,但隨後幾隊人馬失去聯系、尤其是他派去鐵匠鋪“善後”的心腹宦官遲遲不歸,讓他心中那根弦越繃越緊。
“司南……羅盤……”他反復咀嚼着這兩個詞,眼中充滿了陰鷙與難以置信,“竟真能如此精準?破磁石之擾,直搗黃龍?此子絕非尋常!莫非是墨家餘孽?或是得了什麼上古秘傳?” 他將江辰的威脅等級,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這種無法理解、無法掌控的能力,比已知的任何政敵都更讓他恐懼。
他強迫自己冷靜,急速思考着對策。令牌之事,他自認處理幹淨,但萬一……他必須做最壞的打算。替罪羊早已備好,是掌管部分宮衛器械的一個下屬丞官,必要時可以推出去頂罪。同時,他立刻啓動了幾枚深埋在宮內,甚至可能靠近嬴政身邊的暗棋,命令他們不惜一切代價,打探嬴政看到證物後的反應,並伺機進言,將水攪渾,把矛頭引向其他公子或六國餘孽。
“還有那個江辰!”趙高眼中殺機爆閃,“此子絕不可再留!立刻去找,‘影衛’的人,讓他們準備動手!就在宮中,制造意外!務必讓他永遠閉嘴!” 他對着陰影處低聲咆哮,已然顧不得是否會在嬴政盛怒之下引火燒身。江辰的存在,本身就成了他最大的破綻和威脅。
然而,他的一切算計,在那枚冰冷的“中車府令”令牌被呈送到嬴政案前時,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嬴政看着那枚令牌,又聽着蒙恬關於搜查波折、趙高親信企圖阻撓的奏報,臉色由最初的震驚,轉爲鐵青,最終化爲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寒。心中卻有了另一番的盤算。
鹹陽宮深處,玉階之下,暗流洶涌的權鬥,終於隨着這枚小小令牌的現世,被撕開了一道巨大的裂口,一場席卷整個帝國權力核心的暴風驟雨,已無可避免。而掀起這場風暴的始作俑者之一,此刻仍被困於鬥室,等待着命運的裁決,也等待着……反擊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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