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審訊室內的空氣凝滯如一潭死水。
周全低垂着頭,花白的頭發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手腕上的鐐銬冰冷,偶爾與桌面碰撞,發出單調的輕響。
王虎一腳踹在桌腿上,發出“哐”的一聲巨響,震得水杯裏的水都晃了出來。
“裝死呢?我們隊長問你話呢聽不見?”
“你連殺人都認了,交代殺人動機豈不是遲早的事?!別逼我們跟你上手段........”
“王虎,坐下!”
趙立國厲聲呵斥道。
雖然他禁止王虎刑訊逼供,但是如果周全始終不說動機,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這時,沉默了許久的秦明再次開口了。
他無視房間裏的其他人,直視周全的眼睛說道。
“你女兒的病,是什麼時候確診的?”
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卻重重地砸在了周全的心上。
周全那死灰般的身體,猛地一顫。他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裏第一次有了焦點,死死地盯住秦明。那眼神裏充滿了震驚、痛苦,還有一絲被觸碰禁忌的警惕。
“你......你說什麼?”他的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在摩擦。
王虎在旁邊嗤笑一聲:“搞什麼鬼?問他女兒?他女兒得病跟他殺人有屁關系?不要告訴我是石東海讓他女兒得病的。”
趙立國也滿臉疑惑,但他了解秦明,知道他從不做無用功。他抬手示意王虎閉嘴,目光緊緊跟隨着秦明。
“周姚瑤,你女兒。”
秦明繼續說,語速平緩,卻字字誅心,
“五歲那年,被確診爲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爲了給她治病,你和你妻子賣了老家的房子,你一天打三份工,在石東海的洗浴中心當搓澡工,只是其中之一。”
周全的嘴唇開始哆嗦,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他想說什麼,喉嚨裏卻只能發出“嗬嗬”的怪響,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你們很幸運。”秦明話鋒一轉,“去年八月,醫院傳來好消息,找到了配型完全吻合的骨髓捐獻者。手術成功率很高,但費用......還差二十萬。”
“你走投無路,去找你的老板,石東海。”
“你跟了他五年,任勞任怨,髒活累活從不推辭。你覺得,他會幫你。”
秦明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精準的手術刀,一層層剝開周全僞裝的硬殼,露出底下血淋淋的傷口。
周全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鐐銬“譁啦啦”作響。他不再看秦明,而是將頭深深埋進雙臂之間,肩膀劇烈地聳動着。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聲從他喉嚨深處擠了出來。
“他答應了,對不對?”秦明的聲音裏沒有任何溫度,“他表現得非常仗義,拍着胸脯說這筆錢他出了,不用還。讓你安心給你女兒治病。”
“你當時一定很感激他,覺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老板,是你們一家的大恩人。”
“嗚......啊......”
周全的哭聲再也壓抑不住,變成了痛苦的嚎叫。那聲音裏蘊含的絕望,讓審訊室的溫度都仿佛降了幾度。
“但是。”秦明吐出這個轉折詞,像一把冰錐刺入所有人的心髒,“就在手術預定日期的前三天,醫院通知你,捐獻者......反悔了。”
“他單方面取消了捐贈,人間蒸發,電話打不通,地址也是假的。醫院動用所有關系也找不到他。”
“最佳的手術窗口,就這樣關閉了。”
“兩個月後,姚瑤的病情急劇惡化,沒能撐過去。”
砰!
周全猛地抬起頭,一頭撞在桌面上,發出沉悶的巨響。鮮血順着他的額角流淌下來,和他渾濁的眼淚混在一起。
“別說了......別說了!”
他嘶吼着,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求求你,別再說了!”
他的防線,在女兒的名字和那段痛苦的回憶面前,徹底崩潰。
秦明沒有停。
他要的不是同情,是真相。
“我們查了那個捐獻者。”秦明的聲音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寒流,“他叫吳江。一個很普通的名字。但他的身份不普通。”
“他是石東海老家一個遠房表親。”
“你......怎麼會......”
“石東海當時正在競標城南的一塊地皮。”秦明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往下說,“他的競爭對手實力很強,他本來沒什麼機會。但他發現,項目審批的關鍵人物,和他的遠房表親吳江家有點交情。”
“於是,他找到了吳江。”
“當他得知吳江要去給一個白血病小女孩捐骨髓。他更知道,那個小女孩的父親,就是在他手下打工、對他忠心耿耿的周全之後.......”
“一個絕妙的、一石二鳥的計劃在他腦子裏成型了。”
秦明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已經徹底失神的周全。
“他給了吳江三十萬,讓他立刻消失,放棄捐獻。”
“然後,他拿着這份‘人情’,去找了那位關鍵人物,成功搭上了線,最後拿下了那個項目。那個項目讓他賺了至少三千萬。”
“他用你女兒的一條命,換來了他的飛黃騰達。”
“最精彩的是,他還假惺惺地在你面前扮演大善人,承諾借給你二十萬。他知道這筆錢你根本用不上,因爲他已經親手掐滅了你女兒生還的唯一希望。”
“他什麼都沒付出,就讓你對他感恩戴德,讓你繼續像條狗一樣爲他賣命,同時還賺得盆滿鉢滿。這筆生意,他做得太劃算了。”
“啊——!!!”
周全發出了不似人聲的咆哮。他猛地掙扎起來,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鐐銬被他掙得瘋狂作響,整張桌子都在劇烈搖晃。他雙目赤紅,血絲遍布,那裏面燃燒的不是憤怒,而是足以焚盡一切的仇恨。
“他該死!他該死!!!”
“我女兒......我的姚瑤......她才五歲啊!”
“她那麼乖......做骨穿的時候,那麼長的針扎進去,她都沒哭,還跟我說‘爸爸不哭,姚瑤是勇敢的孩子’......”
“我們找到配型那天,我抱着她轉圈,我跟她說,寶寶,我們有救了,你很快就能像其他小朋友一樣去上學了......”
“她問我,爸爸,石叔叔是好人對嗎?是他借錢給我們做手術的。我說對,他是好人,是我們的恩人,我們以後要報答他......”
周全的敘述語無倫次,充滿了血和淚。
“報答......哈哈哈哈......報答!”他狂笑起來,笑聲比哭聲更悲愴,“我真傻!我真他媽的是個傻子!”
“想知道這一切我是怎麼發現的嗎?”他的笑聲戛然而止,眼神變得空洞而恐怖,“那天他喝多了,在辦公室裏給他那個表親吳江打電話。我在外面打掃衛生,聽得一清二楚。”
“他說:‘江子,那事兒謝了啊,三十萬算我給你的茶水費。你那個人情送得好,哥拿下了項目,以後有你好處!放心,那搓澡的和他女兒,翻不起什麼浪。一個短命鬼,死了就死了。’”
周全模仿着石磊的語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短命鬼......死了就死了......”他喃喃自語,眼淚再次洶涌而出,“他就是這麼說我女兒的......我的姚瑤......在他眼裏,就是一句‘死了就死了’......”
“那一刻,我什麼都聽不見了。我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
他的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像一把淬了毒的刀。
“我要他死。”
“我不要他死得那麼痛快。我要他死之前,也嚐嚐絕望的滋味。”
“我等了三個月。這三個月裏,我每天都對他笑,比以前更恭敬,更賣力。他誇我是個好員工,是個老實人。”
“老實人......哈哈哈哈哈!我要讓他知道,他口中的‘老實人’不是那麼好欺負的!”
真相大白,原因卻如此沉重。
在場的警員們都沉默了,連一直咋咋呼呼的王虎,此刻也抱着那塊已經融化了一大半的冰,一言不發,神情復雜。
他看着癱在地上的周全,又看了看那個仿佛置身事外的秦明,心裏第一次對這個“小白臉”產生了除了厭惡之外的情感——一種混雜着震驚、不甘和一絲敬畏的復雜感覺。
秦明對周全的血淚控訴沒有任何反應,仿佛只是聽了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他轉過身,脫掉手套,丟進垃圾桶。
“案子破了。”他對趙立國說,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剩下的事,是你們的。”
說完,他不顧趙立國想要挽留和感謝的話語,甚至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就那樣徑直穿過走廊,走出了金海灣的大門,很快便消失在了清晨的街景裏。
李凱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震撼無以復加。他不僅是在破案,他像是在解剖人性。那把融化的冰刀,不僅是殺人的凶器,更是周全那顆被仇恨凍結、又被現實融化得一幹二淨的心的寫照。
趙立國長嘆一聲,揮了揮手:“收隊。把周全帶回去。”
他走到王虎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虎低頭看着懷裏只剩下一小塊的冰,冰冷刺骨,卻仿佛燙手山芋。他忽然覺得,自己之前對秦明的那些嘲諷,是多麼的可笑和無知。
而就在此時,趙立國的手機響了。是市局領導打來的,電話一接通,就是劈頭蓋臉的一頓質問。
趙立國默默聽着,等對方發泄完,他才平靜地說道:“領導,案子破了。對,凶手已經抓到了。”
電話那頭瞬間安靜了。幾秒鍾後,領導難以置信的聲音傳來:“破了?怎麼可能這麼快?誰幹的?”
趙立國看了一眼秦明消失的方向,苦笑了一下,說道:
“一個聰明又冷血的顧問,他是我的一個朋友。”
趙立國頓了幾秒,補充道,
“曾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