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末,聽雨軒內燭影搖曳。
沈清辭端坐於紫檀木梳妝台前,銅鏡映出她精心描畫的妝容——眉染遠山黛,唇點朱砂紅,額間貼着蓮花狀金鈿,在燭光下流轉着溫潤的光澤。她身着月白底繡銀竹葉紋的廣袖襦裙,外罩淺青紗羅半臂,腰間束着雙環如意絛,整個人清雅如月下初綻的白蓮。
但若細看,便能發覺她眼底深處凝着一層薄冰。
半夏正爲她篦發,象牙梳穿過濃密如瀑的青絲,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小丫鬟的手很穩,只是額角滲出的細汗出賣了她的緊張。
“娘娘,”半夏低聲道,“小廚房的劉嬤嬤方才送來一盞燕窩,說是殿下特意吩咐的,給娘娘補身子。”
沈清辭的目光落在妝台上那盞白玉盞上。盞中燕窩晶瑩剔透,冒着嫋嫋熱氣,散發着清甜的香氣。她執起銀勺,輕輕攪動,勺尖與盞壁相觸,發出清脆的叮咚聲。
“劉嬤嬤人呢?”
“在外間候着,說要看娘娘用完了才好回話。”
好一個忠心耿耿的老奴。
沈清辭唇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她放下銀勺,從妝匣中取出一枚銀針——針身細如牛毛,針尾鑲着一粒米珠大小的紅寶石,在燭光下閃着妖異的紅光。
這是她這幾日暗中打造的試毒針。針身中空,內填遇毒即變色的藥粉,雖不能驗盡天下奇毒,但對付尋常毒物已是綽綽有餘。
她將針尖探入燕窩,輕輕攪動。不過三息,銀針尾端的紅寶石竟漸漸轉爲深紫色,在燭光下如凝結的血。
半夏倒吸一口涼氣。
沈清辭面不改色地收回銀針,用素帕仔細擦拭幹淨,重新放回妝匣。她抬眸,望向銅鏡中自己平靜無波的臉,聲音輕如嘆息:“果然是夢陀羅。”
劑量比前幾日加重了。看來下毒之人已失去耐心,想要加速她的“神智昏聵”。
“娘娘,這燕窩……”半夏聲音發顫。
“倒了吧。”沈清辭淡淡道,“倒在窗下的海棠樹下——就說本宮賞給花木的養料。”
半夏會意,端起玉盞的手卻還在微微發抖。
“怕什麼?”沈清辭從鏡中看她,“該怕的,是那些在陰溝裏使手段的人。”
她站起身,裙擺如雲展開,緩步走向窗邊。庭院中月色正好,那株百年海棠在月光下舒展着虯枝,滿樹綠葉在夜風中沙沙作響,仿佛在低語着一個塵封多年的秘密。
亥正一刻,更漏聲遠遠傳來。
沈清辭推開窗,夜風涌入,吹得案頭燭火搖曳不定。她望着天際那輪將圓未圓的明月,心中默默計算着時辰。
子時三刻,夜梟會依計行事。
而現在,她需要演好前半夜的戲。
“半夏,”她回身吩咐,“去請劉嬤嬤進來。就說本宮要親自謝她這些日的照顧。”
半夏應聲退下。不多時,簾外傳來腳步聲,一個身着褐色比甲、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老婦人躬身而入。劉嬤嬤約莫五十出頭,面容刻板,眼角嘴角皆向下耷拉,看人時眼皮微掀,露出一線精明的光。
“老奴給娘娘請安。”她屈膝行禮,姿態標準得挑不出一絲錯處。
沈清辭端坐於窗邊貴妃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柄團扇,扇面繡着折枝海棠,針腳細密,栩栩如生。她沒有立即讓劉嬤嬤起身,而是靜靜打量着她,目光如羽毛般輕盈,卻帶着無形的壓力。
劉嬤嬤保持着行禮的姿勢,紋絲不動,只是額角漸漸滲出細汗。
“嬤嬤請起。”良久,沈清辭才緩緩開口,“這些日子辛苦嬤嬤了。本宮病中胃口不佳,多虧嬤嬤費心調理。”
“娘娘言重了,這都是老奴的本分。”劉嬤嬤直起身,垂手侍立,眼睛卻不着痕跡地掃過窗邊空了的玉盞。
“嬤嬤的手藝極好,”沈清辭輕搖團扇,扇面上海棠花瓣仿佛在風中顫動,“只是本宮自幼脾胃虛弱,有些食材用了反倒不適。譬如這燕窩——”
她頓了頓,看着劉嬤嬤驟然緊繃的肩膀,繼續道:“本宮對南洋血燕的絨毛過敏,食後必起紅疹。倒是嶺南的白燕更爲溫和。嬤嬤日後燉燕窩,不妨換一換。”
劉嬤嬤臉色微變:“是老奴疏忽了。只是府中采買皆是按殿下吩咐……”
“殿下日理萬機,哪會管這些瑣事。”沈清辭打斷她,聲音溫和,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嬤嬤是府中老人,這些小事自然該由嬤嬤斟酌。明日便換了吧——對了,庫房裏應該還有半斤嶺南白燕,是母親當年的陪嫁,嬤嬤可去取來。”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卻暗藏機鋒。既點出了劉嬤嬤在燕窩中動手腳的事實,又給了她台階下,最後還抬出了周夫人的陪嫁——那是連三皇子都無權過問的私產。
劉嬤嬤深深躬身,聲音幹澀:“老奴……明白了。”
“明白就好。”沈清辭含笑點頭,那笑容在燭光下明媚如春,眼底卻無半分暖意,“嬤嬤且去歇息吧,明日還要勞煩嬤嬤呢。”
劉嬤嬤如蒙大赦,躬身退出。只是轉身時,沈清辭瞥見她袖口一閃而過的銀光——那是一枚小巧的銀哨,暗衛之間傳遞訊號所用。
果然,她是張德全安插的眼線。
房門重新關上,內室恢復寂靜。半夏悄步上前,低聲道:“娘娘,她袖中有暗器。”
“不是暗器,是傳訊哨。”沈清糾正道,“她在向外面的人報信——報我識破燕窩有毒,卻未發作的信。”
半夏臉色一白:“那豈不是打草驚蛇?”
“我就是要打草驚蛇。”沈清辭起身,走到窗邊,望向庭院深處那片漆黑的陰影,“蛇被驚了,才會動。動了,才會露出破綻。”
她話音方落,遠處忽然傳來嘈雜的人聲。
起初是隱約的呼喊,隨即是急促的腳步聲,接着是銅鑼敲響的刺耳聲響——走水了!走水了!
火光,在東院的方向沖天而起。
沈清辭推開窗,夜風裹挾着焦糊的氣息撲面而來。東院是庫房所在,堆放的都是些陳舊雜物,平日少有人至,此刻卻烈焰騰空,將半邊天際映得通紅。
時機到了。
“半夏,”沈清辭轉身,語速極快卻清晰,“你立刻去前院找張總管,就說本宮受了驚嚇,心悸發作,請他速請太醫。記住,要慌,要亂,要引得所有人都往這邊來。”
“是!”半夏提起裙擺,奪門而出。
沈清辭獨自站在窗前,望着越燒越旺的火光。火勢蔓延得極快,顯然夜梟用了助燃之物。遠遠可見人影幢幢,提桶的、端盆的、呼喊的,亂作一團。
她靜靜等了約莫半盞茶的工夫,直到聽見前院傳來張德全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喊“快請太醫”的聲音,才轉身走向內室。
梳妝台下,有一塊活動的青磚。這是她這幾日暗中發現的——原主記憶中,母親周夫人年輕時曾在這聽雨軒住過,或許那時便留下了這條暗道。
她掀開青磚,下面是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通道,石階蜿蜒向下,深不見底。通道中涌出陰冷潮溼的氣息,帶着陳年塵土與黴菌的味道。
沈清辭毫不猶豫地提起裙擺,彎腰鑽入。她沒有帶燈燭——夜梟給過她一顆夜明珠,此刻正握在掌心,散發出柔和的光芒,勉強照亮腳下三尺之地。
石階很陡,布滿溼滑的青苔。她小心地一步步向下,腳步聲在狹窄的空間裏回蕩,如同另一個世界的心跳。
約莫下了三十餘級台階,通道轉爲水平。前方隱約可見微光——不是夜明珠的光,而是月光。
通道的出口,竟在庭院那株百年海棠的樹根之下。
沈清辭停住腳步,屏息聆聽。外面傳來混亂的人聲、潑水聲、呼喊聲,但都在遠處。這株海棠位於聽雨軒後院最僻靜的角落,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東院大火上,無人會來此處。
她推開虛掩的石板,從樹根下的空洞中鑽出。
月色如水,灑滿庭院。海棠老樹盤根錯節,樹根如虯龍般拱出地面,形成一個天然的隱蔽空間。沈清辭跪坐在樹根之間,指尖撫過粗糙的樹皮。
“海棠根下……”她低聲念着母親臨終的囑托。
可是根下什麼也沒有。只有泥土、落葉,以及經年累月積下的腐殖質。
不對。
沈清辭凝神細看。在月光照不到的樹根背面,有一處泥土的顏色與周圍略有不同——不是新舊之別,而是質地。她伸手探去,指尖觸到的不是鬆軟的腐土,而是某種堅硬光滑的東西。
她小心地撥開浮土,底下露出一角紫檀木。
心跳驟然加速。
她加快動作,很快,一個一尺見方的紫檀木匣顯露出來。匣身古樸,無鎖無扣,只在蓋子上刻着一朵並蒂蓮——正是母親遺物中常見的紋樣。
沈清辭取出那枚古舊的銅鑰匙,插入匣蓋中央一個幾乎看不見的鎖孔。輕輕一轉。
“咔嗒”一聲輕響,匣蓋彈開。
月光傾瀉而入,照亮了匣中之物——
不是預想中的名單。
而是一封信,信封泛黃,上書“吾女月璃親啓”,字跡娟秀飄逸,正是周夫人的手筆。信旁,放着一支白玉簪,簪頭雕成海棠花苞的形狀,花心處嵌着一粒殷紅如血的寶石。
沈清辭拿起信,指尖微顫。她拆開信封,抽出信箋。信不長,只有寥寥數語:
“吾兒月璃,若見此信,當知爲娘已去。匣中簪乃信物,持此往城南‘漱玉閣’尋蘇娘子,她自會告訴你該知道的。切記,勿信沈家人,勿入宮闈,勿嫁皇室。願你平安喜樂,做個尋常女子。母周氏絕筆。”
每個字都力透紙背,仿佛用盡最後的心血寫成。
沈清辭握着信箋,久久未動。夜風穿過庭院,吹得海棠樹葉沙沙作響,幾片早凋的葉子飄落,覆在那紫檀木匣上。
原來母親早就預料到今日。
原來那所謂的北境暗樁名單,或許根本不在匣中。
原來這層層殺局背後,還有更深、更暗的秘密。
遠處,火勢似乎得到了控制,人聲漸歇。但新的喧囂又起——是張德全帶着太醫匆匆趕來的腳步聲,已到了聽雨軒外。
沈清辭迅速將信箋折好,連同玉簪一起收入懷中。她將空匣放回原處,重新掩上浮土,抹去所有痕跡。然後起身,整理衣裙,從樹根後的另一條小徑悄然返回。
剛走到聽雨軒後窗下,便聽見前廳傳來張德全焦急的聲音:“娘娘!娘娘您可安好?”
沈清辭深吸一口氣,將掌心夜明珠藏入袖中,推開窗戶,翻身而入。落地時故意踉蹌一步,碰倒了窗邊的花架。
“譁啦”一聲脆響,青瓷花盆碎了一地。
腳步聲疾馳而來,房門被猛地推開。張德全帶着太醫和幾名侍女沖入內室,燭光照亮了一地狼藉,以及跌坐在地、面色蒼白如紙的沈清辭。
“娘娘!”張德全疾步上前,“您沒事吧?可是受了驚嚇?”
沈清辭抬眸,眼中適時泛起水光,聲音虛弱顫抖:“火……好大的火……本宮夢見母親……她說……說海棠花開了……”
話未說完,她“恰到好處”地暈了過去。
太醫慌忙上前診脈,侍女們手忙腳亂地將她扶到床上。張德全站在床邊,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內室每一寸角落,最後落在碎了一地的花盆上。
“娘娘是驚悸過度,心脈紊亂。”太醫診脈後道,“需好生靜養,萬不能再受刺激。”
張德全躬身:“有勞太醫。還請太醫開方,老奴這就派人抓藥。”
太醫退到外間開方。張德全卻沒有立即離開,他站在床前,看着“昏迷”中沈清辭蒼白的臉,眼中閃過復雜的神色。
許久,他轉身吩咐半夏:“好生伺候娘娘。今夜之事,誰也不許外傳。”
“是。”半夏垂首應道。
張德全深深看了沈清辭一眼,這才帶着人退下。
房門重新關上,內室恢復寂靜。燭火在夜風中搖曳,將床帳上的繡影投在牆上,如同鬼魅起舞。
沈清辭緩緩睜眼,眼中一片清明。
她從懷中取出那支海棠玉簪,簪頭的紅寶石在燭光下流轉着血色光華。簪身冰涼,觸感溫潤,仿佛還殘留着母親掌心的溫度。
“城南漱玉閣……蘇娘子……”
她低聲念着這兩個名字,腦海中飛快地搜索着原主的記憶。漱玉閣似乎是家脂粉鋪子,在京中貴女間頗有名氣。至於蘇娘子……
沒有任何印象。
窗外,東院的火光已徹底熄滅,只餘縷縷青煙升入夜空。遠處傳來梆子聲——子時過了。
夜梟應該已經全身而退。
而她的手中,握住了第一把真正的鑰匙。
沈清辭將玉簪貼身藏好,重新閉上眼。這一次,她是真的累了。
但她的腦海中,那些碎片卻開始自動拼接——母親臨終前的囑托,林院判的暗中相助,夜梟的以命相托,趙綰綰的孤注一擲,三皇子的殺機暗藏……
所有這些,都指向同一個方向:
北境。
那場十五年前改變無數人命運的戰爭。
那場讓周夫人留下絕筆、讓林青雲戰死沙場、讓夜梟欠下血債的戰爭。
以及,那個藏在深宮王府最暗處,連名字都不能提的秘密。
夜風吹過,卷起庭院中未掃淨的海棠花瓣,紛揚如血。
而棋盤之上,一顆關鍵的棋子,已經悄然落下。
只是執棋之人尚未知曉,這顆棋子將引出的,是怎樣一場驚心動魄的變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