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想起多年前的那個約定——那時她剛要啓程去讀大學，行李箱拖在地上發出咯噔聲響；而他還是個仰頭看她的小少年，眼眶泛紅，倔強中藏着不舍。她記得自己曾蹲下身，輕聲安慰，替他拭去眼角的淚，笑着承諾：“會回來看你，不會忘記。”那時的諾言說得那樣輕易，那樣篤定，卻不料陰差陽錯間，聯系竟如一根被悄然剪斷的線。她並非有意失約，可在冰冷的事實面前，終究算是食言了。每每觸及這段回憶，心裏總有一處隱隱作痛，帶着難以釋懷的歉意。
更何況，這一別，竟是許多年。久別重逢在故事裏總被描摹得浪漫動人，現實中卻常摻雜着尷尬與不確定。她不知道，當年那個因她一句話便破涕爲笑的小男孩，如今已長大成人，是否對她心存芥蒂？是否曾在某個孤寂的夜晚，想起那個杳無音信的“姐姐”？又或者，他早已將那些童年情緒一笑置之，歸入“往事插曲”的抽屜，不再掛懷？她更不確定，這場重逢是能自然接續往昔的熟稔，還是會隔着一層禮貌寒暄下難以消弭的生疏。種種可能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閃現，她只覺心頭愈發忐忑，呼吸不自覺放輕，掌心微微沁出細汗。
而車內那人始終安靜坐在駕駛座上，動作克制，連呼吸都似放緩了半拍。他透過前擋風玻璃，借着側窗微弱的反光，靜靜注視着她的身影——看她如何走近，如何俯身探看。
他的目光牢牢鎖住她，卻刻意收斂情緒，不讓一絲波瀾外泄。他在等一個時機，帶着幾分隱秘的戲謔，想看看當她猛然意識到：其實這兩天都已經見過自己，卻渾然未覺——那一刻，她臉上會浮現出怎樣的神情。這個瞬間，他已在心底悄然期待許久。
雲文錦全然未察覺女兒內心的波瀾起伏，話音剛落，便已利落地繞過車尾，熟門熟路地拉開後排車門，“唰”地一聲坐進柔軟的座椅。她隨手將包擱在一旁，抬手朝白筱寧招了招，又回頭催促道：“快上車呀！”語氣親昵輕快，仿佛這只是一場尋常的家庭短途出行，而非一場暗含“久別重逢”意味的旅程。
白曉寧站在車邊，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給自己做心理建設，胸口微微起伏。她在心裏默念：“沒什麼的，就是見個老熟人而已。”隨即伸手去拉副駕駛的車門。
車門開啓的刹那，一股涼意撲面而來——空調送出的冷風裹挾着清爽溼氣，驅散了夏日清晨尚未褪盡的悶熱，其間還夾雜着一縷若有若無的男士香水味，淡淡木質調中透出清冷氣息。她微微抬頭，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對上了林蘇的目光。
“是你？”她瞳孔驟然收縮，眼睛睜大，指尖還搭在車門把手上，整個人仿佛被定格在這一刻，連上車的動作都忘了。耳邊嗡的一聲，思緒如被按下暫停鍵，所有念頭戛然而止。
這正是林蘇等待已久的反應。他的目光始終停駐在她臉上，眼底分明漾起笑意，卻仍竭力維持表面的平靜從容。唇角微微一勾，聲音裏藏着一絲隱忍的得意：“昨天不是已經告訴你了——‘明天見’？”他頓了頓，不緊不慢地補上一句，“快上車吧。”
他的嗓音早已褪去兒時的奶氣與軟糯，化作低沉清透的聲線，尾音裏帶着成年男子特有的磁性。
白曉寧踩上腳踏，對他的話頗感無奈，只能在心底默默嘆氣——誰讓她昨天確實“沒認出”人呢？她只得認命般彎腰鑽進副駕駛，動作不算優雅，透着幾分急促。坐定後，她迅速拉過安全帶，“咔噠”一聲脆響，仿佛爲這段重新接續的關系系上了一道看不見的扣子。她忍不住側過臉，借着系安全帶的姿勢悄悄打量他：“你又沒說你是誰！林蘇，你變化也太大了吧？”
“難過了，我的好姐姐都不認得我了。”林蘇故意咬重“好姐姐”三個字，語氣又乖又黏，配合着誇張地做出一副委屈模樣，活像小時候被人搶了糖果的小孩——可嘴角卻壓不住地上揚。他眉眼裏藏着明顯的笑意，眼波流轉間，既像是刻意撒嬌，又帶着一點不痛不癢的小報復，將多年不見的生疏，溫柔地拆解成一場輕鬆的玩笑。
“……”白曉寧被他這麼一說，頓時噎住了。確實，是她先失約；是她昨天明明近在咫尺，卻沒能認出這個“舊識”。她清楚自己理虧，舌頭仿佛被什麼打了個結，喉嚨裏堆着好幾句解釋與辯解，卻全堵在半道上，一句也沒能順利出口。她只好閉嘴，幹脆不接話，像是默默承受這份略帶寵溺的“指責”，又心虛地把視線悄悄挪開。
“你們昨天見過啦？”後排的雲文錦終於按捺不住被勾起的好奇心，身子微微前傾，探出頭來，活像個急着看熱鬧的觀衆，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打量，眼底閃爍着意味深長的興味。
“是啊，雲阿姨。”林蘇笑着回頭，隔着椅背望向她，語氣輕鬆自然，仿佛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小事，“我昨天去過筱寧姐的店裏，本以爲姐姐會認出我，結果她完全沒想起來。”
他明知道自己這幾年變化堪稱翻天覆地——從瘦小單薄的鄰家弟弟，長成了如今這副難以與“從前”對上的模樣——卻偏偏要裝出幾分委屈，半真半假地抱怨幾句。那語氣軟軟的，拖着一點黏人的尾音，像細雨落在耳畔，既俏皮，又隱約透着當年那個小男孩不服氣的小脾氣。
“男大十八變嘛，這也不能怪筱寧。要是換作阿姨突然見着你，恐怕也 認不出來了——小蘇長大了，變成帥小夥了！”雲文錦被他說得忍俊不禁，一邊笑一邊搖頭，話裏滿是理解，她的語氣裏帶着由衷的感慨，仿佛眼前這個穩穩握着方向盤的男人，與記憶中那個背着書包、總愛躲在白曉寧身後的細瘦少年，倏忽之間就長大成人了。
白筱寧順勢點頭，爲自己尋了個台階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