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似箭,倏忽又一月。
陳默於這回春園中終日埋首勞作,寡言少語,瞧來與衆雜役無異。
然其雙目深處,偶有精光一閃而過,便如蟄伏之獸,只待一擊之時。
是日,天色陰沉,空氣中滿是溼熱腥氣,令人胸口發悶。
肉靈芝園內,偏生出了一樁禍事。
園中辟有一片禁地,專育珍稀菌種。
此地所用“花盆”,皆是修爲高深之士的身軀。生前道行愈高,死後所化“花盆”便愈是上乘。
一個姓孫的老雜役,年過五旬,身子早已被活計掏空。
他正提着瓦罐,給一個新育的“花盆”澆灌肥水。
那“花盆”本是靜臥的活死人,也不知怎地,身子毫無征兆地猛然一挺,四肢劇烈抽搐。
孫老頭本就眼花手抖,被這變故駭得心頭一跳,手裏的瓦罐登時拿捏不穩。
滿滿一罐濃肥,便如一道綠瀑,不偏不倚,盡數澆在那“花盆”心口剛冒頭的肉靈芝嫩芽上。
此等由修士身軀培育的幼苗,金貴無比,平日肥水增減,皆有嚴苛法度。
如今一罐濃肥灌下,那嫩芽幾乎是頃刻間便萎靡軟倒,兩片菌葉邊緣,也泛起不祥的死氣。
“我的娘啊!”孫老頭見狀,嚇得魂飛魄散,臉上血色盡褪,雙腿一軟,癱坐在地。
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完了,這下闖下滔天大禍了。
此株嫩芽,乃劉管事心頭至寶,其“花盆”生前更是一位築基修士。
劉管事指望它長成之後,爲自己換取一顆增進修爲的丹藥,日日都要親來看顧。
如今,這寶貝竟被他這老眼昏花的東西給生生毀了。
果不其然,未及一炷香,劉管事已黑着一張臉,帶着兩個弟子快步趕來。
他一眼瞧見那棵已半死不活的嫩芽,氣得渾身發抖,一雙三角眼迸射出凶光,死死釘在孫老頭身上。
“老廢物!”劉管事聲音尖利,三步並作兩步沖上前,抬腳便狠狠踹在孫老頭胸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老東西!”
孫老頭悶哼一聲,滾出數尺,嘴角立時滲出血絲。
他顧不得劇痛,手腳並用地爬到劉管事腳邊,死死抱着他的腿,涕淚橫流:“劉管事饒命!小老兒不是故意的!是……是這花盆自己動的!它自己動的啊!”
“還敢狡辯!”劉管事怒火更熾,又是一腳將他踢開,對着旁邊嚇得呆若木雞的雜役吼道:“來人!把他給老子拖出去,扔進雙頭鬣的獸欄裏,活活喂了那畜生!”
兩個膀大腰圓的雜役立時上前,面無表情地架起哀嚎求饒的孫老頭,便往園外拖去。
周圍雜役皆垂首不語,噤若寒蟬。
誰都曉得,雜役性命比草還賤,此刻求情,無異於自尋死路。
陳默當時就在不遠處,將一切瞧在眼中,聽在耳裏。
可當他目光無意中落在那株快要死的嫩芽上時,心裏卻猛地一動,憶起一樁陳年舊事。
那是臥牛村裏。有一年夏日連降暴雨,他爹種的瓜苗盡數被淹,眼看便要死絕。
村人都勸他爹放棄。
可他爹卻不肯,雨一停,便下地排走積水,又從灶膛裏撮了許多草木灰,勻勻撒在瓜苗根部,說是能吸走土裏水分,還能殺菌。
末了,再覆上幹土。
不出數日,那些本已必死的瓜苗,竟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他爹當時言道,這莊稼跟人一個道理,只要根沒爛透,就總還有救。
看着眼前那株黑乎乎的肉靈芝,一個無比大膽的念頭,在陳默腦海裏冒了出來。
要不要……試一試?
此念一生,便如瘋長的野草,再難遏制。
救活了,是天大功勞,劉管事指縫裏漏一點賞賜,便夠自己數月之功。
可若是救不活,甚至弄得更糟……他看了一眼那被拖向死亡、慘叫聲漸遠的孫老頭,下場只怕比他淒慘百倍。
富貴險中求!
陳默只猶豫了片刻,便已拿定主意。
在這吃人的地方,循規蹈矩,一輩子也出不了頭。
想要活下去,活得像個人樣,就必須賭!
“劉管事,且慢!”
衆人聞聲皆驚,數十道目光,立時齊刷刷投向聲源之處。
劉管事緩緩回首,見說話者竟是陳默,一個平日裏只知埋頭苦幹、默不作聲的少年,眉頭不禁擰成一團。
他對此子略有印象,趙老蔫提過,說是個手腳勤快、能吃苦的。
然此刻,他心中只剩厭煩。
“哪裏來的廢物,在此聒噪?”劉管事語氣陰寒,“莫非活得不耐,也想去喂那雙頭鬣不成?”
陳默硬着頭皮走出人群,在劉管事身前數步站定,先是深深一躬,方伸手指着那株奄奄一息的嫩芽,竭力穩住聲線道:“回……回管事,小的鬥膽,瞧這靈苗……或尚有一線生機。”
“有生機?”劉管事聞言,仿佛聽了天大的笑話,“你一個鄉野村童,懂得什麼靈植之道?此等嫩芽,根脈一傷,便是長生闕的藥師來看過,也斷言神仙難救。”
“小的在家鄉時,曾隨家父學過些莊稼活計的土法子。”陳默語氣卻透着一股執拗,“懇請管事給小的一次機會,容我一試。若是救不活,小的願與孫老丈同罪,絕無半句怨言!”
劉管事那雙三角眼微微眯起,重新審視眼前這少年。
他心中念頭飛轉。
此苗在他看來,確已是死物,讓這小子折騰一番,倒也無妨。
若是僥幸救活,自是天降之喜;若是敗了,再多一條雜役的賤命去填獸欄,於他而言,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
計議已定,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好。”
“我便給你一次機會。若是不成,你該知曉下場。”說罷,他朝那兩個架住孫老頭的雜役抬了抬下巴,“先將這老貨關入柴房,聽候發落。”
兩個雜役領命,拖着已哭不出聲的孫老頭,往園子另一頭去了。
陳默心中大石落地,長舒一口濁氣,不敢耽擱,立時搶到那“花盆”前蹲下身來。
他先戴上油布手套,小心翼翼地將嫩芽根部左近那些被濃肥浸透、狀如黑泥的腐肉刨開,動作輕柔至極,唯恐傷了底下尚未死絕的根須。
待根部裸露,他霍然起身,一路小跑到園角燒飯的土灶邊,伸手便從尚有餘溫的灰坑裏,抓了一大把草木灰,復又跑回。
他將草木灰輕柔而均勻地撒在根部四周,吸走那些致命的肥水,又輕輕吹散。
做完此步,他又從旁邊存放幹燥“腐土”的木槽中,捧來一些灰白色的幹粉,小心翼翼地覆蓋在根部之上,重新培起一個小小的土堆。
最後,他尋來一個破瓦罐,以清水將那濃肥稍加稀釋,取了少許,僅僅潤溼了表層的新土。
他這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專注非常,渾不似個尋常雜役,倒像個此道老手。
旁觀衆人,連同那位劉管事在內,都看得有些發怔。
直至一切處置妥當,陳默方才站起,用滿是泥灰的袖子揩了揩額上汗珠,轉向劉管事,躬身稟道:“劉管事,已處置妥當了。今夜切記萬不可再澆水,由它自緩。若是天可憐見,明晨當見分曉。”
劉管事將信將疑地走上前,低頭端詳那被重新料理過的嫩芽,又抬眼看看陳默,臉上神情依舊莫測,不言不語。
片刻,他忽從懷中摸出一個灰色布袋,隨手扔在陳默腳下,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這裏是一百貢獻點交易牌,算是預支你的賞錢。”劉管事的聲音冷若冰霜,“你最好記住今日之言。明早此苗若不活,我要你連本帶利,用命來償!”
陳默心頭一凜,隨即被一股狂喜淹沒。
一百貢獻點!這於他而言,不啻一筆橫財!
他連忙彎腰拾起錢袋,入手沉甸。
他對着劉管事連連躬身哈腰:“是!是!小的明白!管事盡管放心!”
這一刻,他將自己所有的希望,連同性命,都押在了這株生死未卜的黑色嫩芽之上。
是就此魚躍龍門,抑或跌入萬丈深淵,便只看明日分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