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眨眼即過。
這三天裏,京城仿佛處於一種虛幻的狂歡之中。
北門外的京觀給了百姓和朝臣太大的安全感,仿佛那座屍塔能永遠擋住北蠻的鐵蹄。
然而,夢終究是會醒的。
這一日的午時,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暗了下來。
並非烏雲蔽日,而是來自地平線盡頭的黑色浪潮。
“咚。”
“咚。”
“咚。”
沒有震天的喊殺聲,沒有雜亂的號角聲。
只有整齊劃一,如同心髒搏動般沉悶的馬蹄聲,一下又一下地敲擊在大地之上。
京城的城牆開始微微顫抖,護城河的水面泛起了一圈圈細密的漣漪。
城樓之上,蘇辭身披一襲爲了作戰而換上的黑色明光鎧,手扶牆垛,目光冷峻地望向北方。
在他身旁,姜清瑤一身不合身的戎裝,臉色蒼白地緊緊抓着劍柄。
“來了。”
蘇辭輕聲吐出兩個字。
視線盡頭,黑色的線條逐漸變粗,最終化作了一片遮天蔽日的黑色海洋。
三十萬大軍!
清一色的黑色重甲,連戰馬都披着厚重的馬鎧。
他們列着方陣,推進的速度並不快,但那種排山倒海般的壓迫感,卻讓人感到呼吸困難。
這才是真正的大魏主力。
這才是橫掃北方,讓無數國家滅亡的“黑狼騎”。
與之相比,三天前呼延豹的那三萬先鋒,簡直就像是頑童手中的木劍,而眼前這支軍隊,是出鞘的重鋒巨闕。
大軍在距離京城三裏處停下。
三十萬人,寂靜無聲。
只有戰馬偶爾的響鼻聲和風吹旌旗的獵獵聲。
這種死一般的紀律性,比任何咆哮都要恐怖。
“那就是……拓跋烈嗎?”姜清瑤看着敵陣正中央,聲音有些發顫。
只見敵陣分開,一騎緩步而出。
那是一匹神駿非凡的白馬,在黑色的軍陣中顯得格格不入。
馬背上的人,身高九尺,身穿暗金色的麒麟吞口鎧,披着一張巨大的白色狼皮大氅。
他並未戴頭盔,露出滿頭狂亂的灰發和一張如同刀削斧鑿般粗獷的臉龐。
大魏元帥,北原狼神——拓跋烈。
拓跋烈策馬來到陣前,目光並沒有看城牆上的守軍,而是先落在了城門口那座已經凍硬了的“京觀”之上。
看着那三萬顆部下的頭顱,看着那顆掛在頂端的呼延豹腦袋,拓跋烈的臉上並沒有露出絲毫暴怒。
相反,他笑了。
“哈哈哈哈……”
笑聲雄渾,在內力的加持下,竟蓋過了風聲,傳遍了兩軍陣前。
“好!好一座京觀!好一個蘇長風!”
拓跋烈抬起手中的馬鞭,遙指城樓上的蘇辭,聲音如雷:“三年不見,你還是這麼喜歡送禮,這份見面禮,本帥收下了!”
蘇辭面無表情,冷冷回應:“禮尚往來,拓跋烈,你要是嫌不夠,我這兒還有地方,正好把你的腦袋也掛上去。”
“蘇長風,你這張嘴還是這麼硬。”
拓跋烈收起笑容,眼神瞬間變得陰鷙無比:“不過,既然你送了本帥三萬顆人頭,本帥若是不回禮,豈不是顯得我大魏小家子氣?”
說着,他猛地一揮手。
“把本帥給定安王準備的回禮,推上來!”
隨着拓跋烈一聲令下,敵軍陣型再次分開。
“嘎吱……嘎吱……”
伴隨着令人牙酸的車輪聲,數百輛巨大的囚車被緩緩推到了陣前。
當看清囚車裏的景象時,城牆上的大夏守軍瞬間炸了鍋,無數人目眥欲裂,發出憤怒的嘶吼。
那囚車裏關押的,不是士兵,而是百姓!
是大夏北境邊關被擄掠來的百姓!
數千人,幾乎全是婦孺老幼。
她們衣不蔽體,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早已哭幹了眼淚,眼中只剩下麻木和絕望。
“那是……那是我的鄉親啊!”
“畜生!拓跋烈你這個畜生!”
城牆上,不少來自北境的士兵紅了眼,若不是軍令壓着,恐怕早就沖下去了。
拓跋烈看着城頭的騷動,臉上露出了殘忍的快意。
“蘇辭,你殺我三萬兒郎,築成京觀。”
拓跋烈指着那些囚車,聲音如惡鬼低語:“那我便用你大夏三萬百姓的血,來給我的兒郎們祭旗!”
“今日,本帥不攻城。”
“傳令!”
拓跋烈抽出腰間的彎刀,刀鋒指天:
“每隔一刻鍾,斬殺一百人!直到蘇辭肯出城與本帥決戰爲止!”
“第一個一百人,斬!”
話音未落。
早就等候在囚車旁的劊子手獰笑着上前,粗暴地從囚車裏拖出一百名婦孺,像拖牲口一樣按在雪地上。
“不要!娘!娘!”
“求求你們,放過孩子……”
“嗚嗚嗚……”
哭喊聲,求饒聲響徹雲霄,刺痛了每一個大夏人的心。
“斬!”
手起刀落。
“噗嗤——!”
一百顆頭顱滾落,鮮血瞬間染紅了雪地。
哭喊聲戛然而止,只剩下風聲嗚咽。
城牆上,死一般的寂靜。
緊接着,是爆發式的怒吼。
“我要殺了他們!我要殺了這群畜生!”
“大帥!下令吧!讓我們出城跟他們拼了!”
“不能看着鄉親們就這麼死了啊!”
士兵們的眼睛都紅了,理智在這一刻被憤怒沖垮。
姜清瑤站在蘇辭身邊,她親眼看着那一百個活生生的人瞬間變成了屍體,其中甚至還有幾歲的孩童。
她的身體劇烈顫抖,眼淚奪眶而出。
“蘇辭……”
姜清瑤一把抓住蘇辭的手臂,指甲深深嵌入他的肉裏,聲音帶着從未有過的哀求:“救救他們……求求你,救救他們!那是朕的子民啊!我們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們被屠殺!”
蘇辭沒有說話。
他站在那裏,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但他按在城牆石磚上的右手,卻因爲過度用力,指節發白,青筋暴起,甚至將堅硬的青磚抓出了裂痕。
他的心也是肉長的。
看着自己的同胞被屠殺,這種痛,比刀割還要劇烈。
但他更清楚,這就是拓跋烈的陽謀。
三十萬重甲騎兵列陣以待,就像一張張開血盆大口的巨獸。
只要城門一開,憤怒沖昏頭腦的守軍沖出去,瞬間就會被碾成肉泥。
不僅救不了那幾千百姓,連城裏的幾十萬百姓,連這大夏最後的希望,都會在今天徹底斷送。
“蘇辭!你說話啊!”姜清瑤看着下面劊子手又拖出了第二批一百人,崩潰地大喊,“你是大元帥!你有辦法的對不對?快下令出擊啊!”
“不能出擊。”
蘇辭終於開口了。
他的聲音沙啞,像是喉嚨裏含着沙礫。
他緩緩轉過頭,看着姜清瑤,那雙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卻冷酷得讓人害怕:
“現在出城,就是送死。正好中了拓跋烈的計。”
“可是……”姜清瑤指着城下,“難道就讓他們這麼死?”
“慈不掌兵。”
蘇辭一把甩開姜清瑤的手,轉過身,面對着躁動不安的守城將士。
“全軍聽令!”
蘇辭拔出墨麟刀,刀鋒並未指向敵人,而是橫在了自己身前,怒吼道:
“沒有本帥的命令,誰敢擅自出城一步……”
“斬立決!”
“大帥!!”幾名老兵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我們不怕死!讓我們去吧!”
“你們是不怕死!但你們死了,身後的京城誰來守?城裏的幾十萬父老鄉親誰來守?”
蘇辭紅着眼,脖子上青筋暴起,咆哮道:
“拓跋烈要的就是我們亂!要的就是我們送死!你們想讓那一萬同胞白死嗎?想讓大夏亡國嗎?!”
“都給老子憋着!把這股氣給老子憋在肚子裏!”
蘇辭的聲音有些哽咽,卻依然堅定如鐵:
“看清楚他們的臉!記住這筆血債!”
“等到反攻的那一天,我要用三十萬蠻子的頭,來祭奠他們!”
城下,第二輪屠殺開始了。
又是鮮血飛濺,又是人頭滾落。
蘇辭猛地轉過身,不再去看那一幕。
他閉上眼,兩行清淚順着剛毅的臉龐滑落。
“傳令全軍……”
蘇辭的聲音低得只有身邊的人能聽見:
“所有人……不許閉眼。”
“給我死死地盯着!”
“記住這份痛!記住這份恨!”
城牆之上,數萬大夏男兒,咬碎了鋼牙,鮮血順着嘴角流下。
他們死死抓着手中的兵器,看着城下的煉獄,將這份仇恨刻進了骨髓裏。
風雪中,蘇辭的背影顯得無比蕭瑟與孤獨。
他背負着“見死不救”的罵名,背負着帝王的誤解,背負着良心的譴責。
只爲了……守住這最後的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