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僞裝面具，柔弱怯懦
晨曦再次降臨，驅散了芳菲殿內最後一縷晦暗。細微的塵埃在光柱中飛舞，如同無數躁動不安的魂靈。
素錦早已醒來，或者說，她幾乎一夜未眠。復仇的火焰和冰冷的算計在她腦中激烈交戰，最後淬煉出的，是鋼鐵般的意志和一張即將戴上的完美假面。
她沒有喚芷汐，而是自己動手，再次換上了那身月白色的粗棉襦裙。手指拂過粗糙的布料，一種近乎自虐的快感油然而生——越是卑微不起眼，越是能麻痹敵人。
她坐到那面模糊的銅鏡前，銅鏡映出的臉龐依舊年輕，眼底卻沉澱着與年齡截然不符的幽深冰寒。她需要將這些東西徹底掩藏起來，打磨出一張符合桑籍——或者說符合所有上位者——對“理想弱者”想象的臉。
第一步，眼神。
這是最難，也最關鍵的一步。
她凝視着鏡中的自己，努力回憶着少辛的眼神——那種小鹿般的驚慌，仿佛隨時會受到驚嚇，溼漉漉的，帶着全然的依賴和卑微的祈求。幹淨，純粹，不染一絲塵埃，更看不到半點野心和心機。
她試着放鬆眼周的肌肉，讓目光微微渙散，失去焦點，蒙上一層薄薄的水汽。不能太精明銳利，也不能太呆滯愚蠢，要那種恰到好處的、惹人憐愛的懵懂和怯生生。
一次，兩次……她不斷地調整，細微地改變着眼眸睜大的弧度，睫毛顫動的頻率，視線垂落的角度。
起初，那刻意模仿的眼神顯得無比僵硬，甚至有些滑稽，眼底深處的冰冷和不耐煩總會時不時竄出來，破壞整體感覺。
她並不氣餒。誅仙台的痛苦都忍過來了，這點反復練習算得了什麼？
她幾乎是偏執地對着鏡子，一遍又一遍地練習。想象着面對天君時的敬畏，面對高位仙子時的自卑，面對桑籍時可能出現的、帶着一絲羞怯的感激……
漸漸地，那眼神開始變得貼合起來。當她微微側首，眼簾輕垂，再緩緩抬起，用一種帶着些許迷茫和不安的目光看向鏡中時，連她自己都恍惚了一瞬——鏡中那人，似乎真的成了一個需要精心呵護、易受傷害的瓷娃娃。
第二步，表情與微表情。
光是眼神還不夠。整張臉都需要配合。
她練習抿唇。不能緊緊抿成顯示倔強或不滿的直線，而要微微鬆開，唇瓣柔軟地輕抿，偶爾可以無意識地用貝齒咬住下唇一點點，流露出一種無措和緊張。
她練習微笑。不能是開心的笑，不能是得意的笑，更不能是冷笑。要那種極其細微的、帶着感激的、似乎不敢太過放肆的淺笑，嘴角彎起的弧度必須小心翼翼，仿佛隨時準備收斂。
她甚至練習如何讓臉頰泛起看似自然的、害羞的紅暈——通過控制呼吸，輕微屏息。
還有眉頭的微蹙，不是代表不滿的川字紋，而是那種帶着淡淡愁緒、仿佛有化不開輕愁的輕蹙。
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她都反復打磨，直到它們能隨着她心意的轉換而自然流露，組合成一張完美無缺的、寫滿了“柔弱”、“善良”、“無助”和“易掌控”的面具。
第三步，姿態與動作。
她站起身，在殿內空曠處練習行走、坐臥、行禮的姿態。
行走時，步子不能太大，要細碎輕盈，帶着一種飄忽感，仿佛腳下無力。裙擺的晃動要柔和，不能張揚。
坐下時，身體要微微收緊，肩膀內斂，雙手可以乖巧地疊放在膝上，或者不安地絞動着衣角。
行禮時，姿態要放得極低，眼簾垂下，脖頸彎出柔順的弧度，透出一種天然的卑微和馴服。
她甚至練習了如何“恰好”地摔倒，如何“不經意”地讓衣袖滑落露出纖細的手腕，如何用最完美的角度抬起淚眼汪汪的臉……
這些動作，既要顯得自然不做作，又要能最大限度地激發保護欲和同情心。
殿內寂靜無聲，只有她一個人，如同着魔般對着空氣和鏡子，不斷地調整、練習、推翻、重來。
汗水浸溼了她額前的碎發，貼在了皮膚上。長時間保持某種特定表情讓她的面部肌肉有些酸澀。但她樂此不疲，仿佛一個最苛刻的工匠在打磨一件絕世兵器。
中途，芷汐小心翼翼地在外間詢問是否要送早膳進來。
素錦立刻切換模式，用剛剛練好的、帶着一絲虛弱和沙啞的聲音回應：“稍等……我還有些不適……放在外間就好……”
那聲音拿捏得恰到好處，既不會顯得中氣十足，又不會病弱到惹人懷疑，完美契合了一個“病後初愈、精神不濟”的形象。
門外的芷汐果然沒有絲毫懷疑，應了一聲，輕手輕腳地將食盒放在外間的桌上，便不敢再打擾。
素錦聽着門外遠去的腳步聲，對着鏡子，露出了一個冰冷的、近乎嘲諷的笑容。看，多麼容易。只需要一點點演技，就能輕易騙過這些蠢貨。
練習一直持續到午後。
她終於感到了一絲疲憊，不是身體上的，而是精神長時間高度集中帶來的倦怠。
她走到桌邊，打開食盒。裏面的點心依舊簡單，甚至因爲放置久了，顯得有些冷硬油膩。
她毫不在意地拿起一塊已經失去酥脆感的荷花酥，慢慢地吃着。味同嚼蠟，但她需要補充體力。
一邊吃，她的腦子依舊沒有停止運轉。
光有外表和姿態的僞裝還不夠。言語、談吐，才是更能打動人心、尤其是打動桑籍那種渴望“靈魂知己”之人的關鍵。
她需要爲自己打造一個“內秀”的人設。
如何在不經意間，流露出與他興趣相投的見解？如何在他感到苦悶時，說出看似天真卻又能精準安慰到他心坎裏的話？如何在他談論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時，能接上幾句，卻又不能顯得太過精通，以免超出她“孤女”身份所能接觸的知識範圍？
這其中的分寸，需要精妙到毫厘。
她放下吃了一半的點心，走到那個落滿灰塵的書架前。目光掃過那些嶄新的《女德》、《仙律》，眼中掠過一絲不屑。
這些有什麼用？
她需要的是真正能投其所好的東西。
桑籍喜好讀書，尤其偏好那些講述海外奇談、山精志怪、以及帶有一些叛逆英雄色彩的野史雜聞。前世，他甚至在書房私下收藏了不少這類“不入流”的書籍。
素錦的目光在書架上逡巡，最後，落在了一本極其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損的薄冊子上——《四海八荒異聞錄》。
大概是哪一任居住在此的仙子遺落下的，被隨手塞在了書架最底層， covered in thick dust.
她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將其抽了出來，吹去封面上厚厚的積灰，翻開。
書頁已經泛黃發脆，裏面用簡陋的筆墨記載着一些光怪陸離的傳說和地理志異，配着粗糙的插圖。正是桑籍會喜歡的那類東西！
雖然內容淺顯，但對她來說，足夠了。
她不需要精通，只需要略知一二，能在“偶然”閒聊時，“無意”間提及一兩個有趣的小故事，或者對他正在看的某類書籍表示出“懵懂的”好奇和“單純的”贊嘆，就足以在他心中種下“這個女孩很特別”的種子。
她拿着這本破舊的書冊，重新坐回窗下的光亮處，認真地翻閱起來，神情專注。陽光照在她低垂的眉眼上，長而密的睫毛投下淺淺的陰影，整個人看起來安靜又美好，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一個柔弱無害、沉浸在書卷中的少女。
唯有她自己知道，那看似專注閱讀的眼神背後，是怎樣精密的算計和冰冷的野心。
她在學習，如何用最柔軟的武器，撬開最堅硬的盔甲。
如何用看似純真的話語，織就最致命的羅網。
殿內檀香嫋嫋，時光靜默流淌。
鏡中映出的，是一個正在飛速成長的、完美的僞裝者。
她的課程，遠未結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