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之回到雁門關時,正是清明。
關隘的積雪早已化盡,城樓下的桃樹抽出新枝,粉白的花苞綴在枝頭,像極了老鬼手背上那道月牙疤上常貼的藥膏。他沒驚動守將,只帶着小陳和影,悄悄住進了烽火台旁的破廟——還是三年前他住過的那間,牆角的藥箱依舊,只是多了層新的灰塵。
“先生,守將說要給您修座新院子,就在關內的正街,您看……”小陳正用布擦拭着那半截殘劍,劍身被風沙磨得愈發雪亮,豁口處的碎玉在陽光下閃着微光。
“不用。”沈硯之蹲在廟門口,翻曬着去年冬天采的草藥,“這破廟挺好,能看見關隘,也能看見關外的路。”
影從關內回來,手裏提着個油紙包,裏面是剛出爐的芝麻包,熱氣透過紙包滲出來,帶着甜香。“守將說,北狄那邊最近不太平。”他將包子遞給沈硯之,聲音壓得很低,“新狄王死後,他的弟弟骨都侯繼位,這人比他哥更狠,上個月已經在黑風口集結了騎兵,說是要‘奪回失地’。”
沈硯之捏着芝麻包,沒咬。他想起老鬼布防圖上的黑風口,那裏的祭壇雖被炸毀,地勢依舊險要,是北狄南下的必經之路。“守將怎麼應對的?”
“增派了巡邏兵,還在鷹愁澗的棧道上設了絆馬索。”影的手指劃過殘劍的豁口,“但關內的糧草只夠支撐三個月,去年冬天雪大,秋收不好,戶部的糧草遲遲沒到——聽說新皇登基後,朝堂上忙着整頓吏治,把邊關的事擱下了。”
提到新皇趙衡,沈硯之的眉峰動了動。那位曾在東宮誦經的儲君,登基後確實推行了不少新政,罷黜了一批貪腐的官員,卻也將周御史當年提拔的幾位邊關舊部調回了京城,換上了自己的心腹——守將雖留任,手裏的兵權卻被分走了一半。
“先生,您看這個。”小陳從懷裏摸出張字條,是影衛營在北狄的眼線傳來的,上面只有一行字:“骨都侯帳下有‘皮影’人。”
“皮影”……沈硯之的指尖猛地收緊,芝麻包的糖餡從指縫擠出來,甜得發膩。魏庸的餘黨竟投靠了北狄?他突然想起趙珩在天牢裏的嘶吼——那些藏在暗處的鬼魅,果然沒那麼容易肅清。
三日後的深夜,破廟外突然傳來馬蹄聲。是守將的親衛,渾身是血,懷裏抱着塊染血的狼旗:“沈大俠!黑風口……黑風口失守了!北狄的騎兵殺過來了,領頭的是個穿黑袍的,手裏……手裏拿着魏庸的青銅木偶!”
沈硯之猛地站起身,殘劍在牆角發出輕響。他抓起藥箱,往裏面塞了把火折子和硫磺粉——還是當年在山神廟用過的法子。“小陳,你帶親衛去關內報信,讓百姓往第二道防線撤。”他將那半截殘劍扔給影,“我們去黑風口。”
黑風口的風比記憶中更烈,卷着血腥味撲面而來。北狄的騎兵已經突破了第一道防線,正沿着棧道往關隘沖,火把的光在夜色裏連成一條火龍,映得崖壁通紅。
崖邊站着個穿黑袍的人,手裏舉着青銅木偶,木偶的關節隨着他的手勢開合,像在操控着整個戰場。“沈硯之!別來無恙?”那人的聲音透過風聲傳來,帶着金屬摩擦般的刺耳,“魏庸沒能完成的事,我來替他完成!”
是“掌線人”的手法!沈硯之的瞳孔驟縮。此人操控的不僅是木偶,更是那些藏在暗處的“皮影”殺手——他看見幾名守軍突然倒在地上,脖頸處纏着極細的銀線,和當年驛站裏的老鬼死狀一模一樣。
“影,帶你的人去斷他們的後路!”沈硯之的殘劍出鞘,劍光劈開迎面而來的箭矢,“我去會會那個黑袍人!”
影衛營的舊部早已不是當年的散兵,他們穿着守軍的鎧甲,銀線在指間如臂使指,專挑北狄騎兵的馬腿下手。慘叫聲在棧道上此起彼伏,火把一個個墜落,像流星墜入深淵。
沈硯之沿着崖壁的藤蔓往上爬,黑袍人似乎早有察覺,青銅木偶突然轉向他的方向,十數根銀線如毒蛇般纏來,線頭淬着綠汪汪的毒——是“牽機引”!
他早有防備,翻身躲到塊巨石後,火折子“噌”地亮起,硫磺粉順着風勢飄過去,銀線遇火即燃,帶着毒煙反彈回去,黑袍人慌忙後退,衣袖被火星燎到,發出焦糊味。
“你是誰?”沈硯之的劍尖指着他,豁口處的碎玉映出對方藏在兜帽下的臉——竟有一道和魏庸一模一樣的疤痕,從眉骨延伸到下頜。
“我是‘影’的影子。”黑袍人笑了,青銅木偶突然炸開,碎木片裏藏着枚虎符,正是當年三皇子沒能拿到的那半枚北境虎符,“骨都侯說,只要我拿下雁門關,這虎符就歸我,我就是新的‘掌線人’!”
沈硯之的心猛地一沉。這枚虎符怎麼會在北狄?難道是二皇子趙琰在天牢裏勾結了北狄的人,將虎符偷運了出去?
“你以爲憑這枚虎符就能號令邊關?”沈硯之的劍往前遞了寸,“老鬼、魏庸、趙珩……他們都敗了,你也一樣。”
“不一樣!”黑袍人嘶吼着撲上來,銀線如網般罩下,“我知道你的弱點!你左臉的疤,你懷裏的芝麻包,你守着的這破關隘……都是你的弱點!”
銀線纏住了沈硯之的手腕,毒汁順着皮膚往裏滲,左臂的“牽機引”餘毒突然發作,青黑的紋路瞬間蔓延到肘彎。他悶哼一聲,殘劍脫手而出,卻在墜落的瞬間被他用腳勾住,劍柄猛地砸向黑袍人的面門!
“咔嚓”一聲,黑袍人的兜帽被砸落,露出張年輕的臉,眉眼間竟有幾分像影——是影衛營的舊部!當年在萬安寺跟着影反出的孩子,後來被派去北狄做眼線,竟被“皮影”的邪術蠱惑了心智。
“是你……”沈硯之的聲音有些發澀。
“是我又怎樣!”年輕人體內的毒發作,眼睛變得赤紅,“影衛營的人,不是死在邊關,就是死在朝堂,我憑什麼不能爲自己活一次?!”
他的銀線突然轉向,不是攻向沈硯之,是纏向身後的北狄騎兵——原來他並未完全被蠱惑,一直在尋找機會反戈!
“沈大俠!快走!”年輕人嘶吼着,銀線在他手中繃得筆直,硬生生攔住了沖上來的騎兵,“告訴影,我沒給影衛營丟臉!”
沈硯之撿起殘劍,看着年輕人被北狄的長刀淹沒,看着他最後望向關隘的眼神,像極了當年老鬼在亂葬崗的眼神——有不舍,卻更有決絕。
“走!”影的聲音從棧道下方傳來,影衛營的人已經控制了退路,“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沈硯之最後看了眼黑風口,那裏的火把漸漸熄滅,只剩下年輕人的銀線在夜色裏飄蕩,像無數只白色的蝴蝶。他轉身往關隘跑,殘劍在手裏沉甸甸的,像握着整個邊關的風雪。
回到關隘時,天已微亮。第二道防線的守軍嚴陣以待,百姓們扶老攜幼,正往關內的地窖轉移。守將渾身是血,手裏握着那半枚虎符,見沈硯之回來,突然跪倒在地:“沈大俠!戶部的糧草到了,是……是新皇派周御史的兒子送來的,還帶了封信!”
信是新皇親筆寫的,字跡比在東宮時沉穩了許多:“雁門安危,系於國本。朕已命周少卿押送糧草,後續援軍不日即到。另,天牢中的二皇子趙琰已自盡,死前留話,‘皮影’之根在西域,望沈大俠留意。”
沈硯之捏着信紙,左臉的疤在晨光裏微微發燙。他想起老鬼說的“太平天”,想起周御史捧着賬冊在朝堂上痛哭的模樣,想起影衛營那些年輕的臉。
“先生,該換藥了。”小陳拿着草藥走過來,眼裏的淚還沒幹,“影大哥說,等打退了北狄,我們就去西域,把剩下的‘皮影’都揪出來。”
沈硯之點點頭,將信紙折好,塞進藥箱的夾層。他望着關外的黑風口,那裏的風還在刮,卻已帶着暖意。殘劍被他插在烽火台的磚縫裏,豁口處的碎玉映着初升的太陽,像顆跳動的心髒。
他知道,這不是結束。西域的“皮影”餘孽,朝堂的暗流,北狄的狼子野心,都還在等着他。但他不怕。
因爲老鬼的芝麻包還在記憶裏發燙,周少卿押送的糧草已經入關,新皇的援軍正在路上,而他,還站在這雁門關上。
風穿過關隘,帶着桃花的香氣,也帶着芝麻包的甜香。沈硯之深吸一口氣,仿佛又聽見了老鬼的笑聲,在耳邊輕輕地說:“沈爺,你看,這春天,不是來了嗎?”
烽火台旁的破廟裏,藥箱的蓋子被風吹開,露出裏面的半塊芝麻包,已經幹硬,卻依舊能看出當年的形狀。陽光透過窗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無數雙眼睛,望着這來之不易的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