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庫斯·霍夫曼的靴子踏過血泊時沒有一絲猶豫。柏林隔離區的街道上,藍灰色的晨光與警報紅燈交織,將他的影子拉長成猙獰的怪物形狀。身後,十二名“純人類陣線”的淨化士兵沉默列隊,他們的防護面具上凝結着昨夜行動留下的血珠。
“第七區清理完畢,長官。”通訊器中傳來副官卡爾的聲音,“捕獲變異體47名,處決12名抵抗者。”
馬庫斯調整了一下手套的腕部密封圈,沒有立即回應。他的目光落在街道盡頭的一具屍體上——那是個年輕女孩,不會超過十六歲,金發被自己的血液浸透,粘在已經部分晶體化的臉頰上。她的左手伸向前方,五指張開,像是在生命最後一刻仍在試圖抓住什麼。
“長官?”卡爾再次呼叫。
“記錄爲48名。”馬庫斯終於開口,聲音透過防護面具的過濾器變得機械冰冷,“變異程度三級,已淨化。繼續向第八區推進。”
他跨過女孩的屍體,戰術靴底的血跡在水泥路面上留下清晰的腳印。這是“拂曉行動”的第三天,柏林隔離區已經有一千二百三十七人被檢測出基因污染,其中四百零九人因變異程度過高被當場處決。數字精確到個位,馬庫斯記得每一個。
第八區是曾經的政府辦公樓群,現在被改造成了臨時檢測中心。廣場上排着長達數百米的隊伍,人們沉默地等待基因篩查,只有嬰兒的啼哭偶爾打破這種詭異的寧靜。馬庫斯走過隊伍時,無數雙眼睛追隨着他——有恐懼,有憎恨,也有病態的崇拜。
“霍夫曼先生!”一個老婦人突然沖出隊伍,枯瘦的手抓住他的手臂,“我孫女只是感冒發燒,不是變異!求您再檢測一次!”
馬庫斯停下腳步,看向老婦人指向的方向。檢測台旁,一個約莫十歲的女孩被兩名士兵按住,正在劇烈咳嗽,每一聲咳嗽都帶着藍色熒光飛沫。
“檢測結果?”他問負責的醫官。
醫官調出平板數據:“基因污染標記陽性,變異初期。建議立即隔離淨化。”
老婦人跪倒在地,額頭抵在馬庫斯的靴尖上:“她只是接觸了那些發光的植物!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
馬庫斯彎腰,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抬起老婦人的下巴。透過防護面具,他能聞到老人身上那種將死之人的酸臭味——恐懼與絕望的生理反應。
“接觸就是罪。”他輕聲說,“純潔不容妥協。”
一個手勢,兩名士兵立刻拖走女孩。老婦人發出不似人類的嚎叫,撲向馬庫斯,但被卡爾攔住。副官的動作看似粗暴,但馬庫斯注意到他故意留出了空隙——足夠老婦人掙脫,沖向孫女的方向。
槍聲響起。老婦人的後腦綻開一朵紅花,身體前撲,正好落在孫女的腳邊。女孩的尖叫聲被防毒面具悶住,變成模糊的嗚咽。
馬庫斯轉向開槍的士兵:“誰給你的處決權限?”
士兵立正:“條例第17條,長官!任何主動攻擊淨化部隊的行爲視爲變異體同謀,可立即淨化!”
馬庫斯盯着士兵看了三秒,然後點頭:“正確執行。記錄爲49名。”
他轉身走向中央指揮車,卡爾緊隨其後。關上車門後,馬庫斯才取下防護面具,深吸一口過濾後的潔淨空氣。指揮車內的大屏幕顯示全球行動進展:東京、紐約、開普敦、上海……紅色標記代表已完成淨化的區域,綠色代表進行中,黑色則是變異體抵抗據點。
柏林是紅色的,除了一個綠色閃爍的點——夏洛特堡區,那裏有座被變異體占據的研究所。
“艾瑪最後出現的地方。”馬庫斯自言自語。
卡爾遞給他一杯咖啡:“長官,您三天沒睡了。也許應該……”
“也許應該什麼?”馬庫斯銳利地看向副官,“休息?當我的女兒正在某個變異體巢穴裏,身體逐漸變成晶體?”
卡爾沉默地低下頭。馬庫斯知道副官想說什麼——所有人都認爲艾瑪已經沒救了。兩周前在基地實驗室的意外暴露,讓足以致命的基因污染劑直接接觸了她的皮膚。理論上她活不過24小時,但監控顯示她逃走了,而且……變異了。
馬庫斯調出研究所的衛星圖像。建築外圍布滿了不自然的藍色植被,像是某種生物防御工事。更奇怪的是,熱成像顯示內部有至少三百個生命信號,但全部呈現異常——體溫低於正常人類,但有規律的脈沖式熱輻射。
“他們把她當成了實驗品。”馬庫斯的手指在控制台上收緊,“準備突擊隊。我要親自帶隊。”
卡爾猶豫了一下:“長官,那裏情況異常。偵察隊報告說植物會主動攻擊帶有金屬物體的人,而且……”
“而且什麼?”
“有人說看到了一個女性領導者。描述……符合艾瑪的特征。”
馬庫斯的咖啡杯停在半空。他緩緩放下杯子,確保自己的聲音不泄露任何情緒:“準備神經毒素彈頭。如果她已經變異,就不能帶回來。”
卡爾的表情閃過一絲異樣,但很快恢復專業冷漠:“是,長官。”
一小時後,馬庫斯站在研究所外圍的臨時指揮所裏,看着突擊隊撕開變異植物構成的防線。那些植物確實如報告所說,對金屬有異常反應——士兵們的武器被藤蔓纏繞,試圖拖走。但神經毒素起了作用,藍色植被在接觸毒霧後迅速枯萎。
“A隊就位。”
“B隊就位。”
“C隊遭遇抵抗,請求支援!”
通訊頻道突然傳來慘叫和某種高頻噪音,接着是C隊長的最後報告:“它們不是植物!重復,它們不是……啊!”
信號中斷。馬庫斯調出C隊的頭盔攝像頭最後畫面:一片模糊的藍色,然後是一張人臉——半透明晶體化的皮膚下,血管發出脈動的藍光,眼睛已經完全變成了發光的球體。那張臉……
“艾瑪。”馬庫斯輕聲說。
但畫面中的艾瑪與記憶中判若兩人。她穿着某種植物纖維編織的長袍,頭發變成了銀白色,舉手投足間帶着詭異的優雅。最令人不安的是她周圍的環境——那些被認爲是囚禁人類的變異體,實際上是在向她鞠躬,像臣民對待女王。
“長官!”卡爾的聲音從通訊器傳來,“我們突破了東翼!發現大量平民,他們……他們看起來是自願留在這裏的!”
馬庫斯抓起武器:“保持位置。我親自進去。”
研究所內部比想象的更驚人。牆壁上爬滿了發光藤蔓,組成復雜的幾何圖案,與馬庫斯在“淨化者”武器原型上看到的符號一模一樣。走廊兩側躺着數百人,有些在睡覺,有些在低聲交談,還有些……正在變化。他們的皮膚不同程度地晶體化,但表情出奇地平靜,甚至愉悅。
“你們是自願的?”馬庫斯問最近的一個男人。
男人點頭,露出微笑。他的牙齒已經半透明化:“我們在進化。艾瑪幫助我們控制變化速度,避免痛苦。”
“艾瑪?”馬庫斯的聲音危險地低沉,“她在哪?”
男人指向走廊盡頭的一扇門:“花園。但你不該……”
馬庫斯已經大步走過。他踢開那扇門,武器上膛,然後僵在原地。
門後是一個被改造成室內花園的巨大廳堂。原本的實驗設備被推到牆邊,中央是一片精心培育的藍色植物,形成螺旋形圖案。而在螺旋中心,艾瑪站在那裏,背對着他,銀白長發如瀑布般垂到腰際。
“放下武器,爸爸。”艾瑪的聲音變了,帶着多重回聲,“這裏沒有人需要淨化。”
馬庫斯的手指在扳機上收緊又鬆開:“轉過身來。”
艾瑪慢慢轉身。馬庫斯強迫自己不要後退——女兒的臉已經部分晶體化,但不是那種可怕的病變模樣,而是像精心雕琢的藝術品。她的眼睛完全變成了發光的藍色球體,沒有瞳孔,但馬庫斯能感覺到她在“看”自己。
“你不該來。”艾瑪說,“這裏是我的聖地。”
“你的聖地?”馬庫斯冷笑,“這些變異體給你洗腦了?”
艾瑪搖頭,動作流暢得不似人類:“是我在幫助他們。'淨化者'不是武器,爸爸。它是鑰匙,激活了我們DNA中沉睡的古老基因。”
她走向一株特別高大的植物,輕觸它的葉片。植物立刻響應,展開葉片露出內部結構——一個完美的DNA雙螺旋模型,但比教科書上的復雜得多,有三條鏈而不是兩條。
“三重螺旋。”艾瑪說,“這才是我們的真實結構。兩條來自地球進化,第三條是……禮物。”
馬庫斯的武器微微顫抖:“來自誰?”
“守望者。”艾瑪微笑,“或者說,我們的創造者。純人類陣線一直搞錯了敵人,爸爸。變異不是污染,而是覺醒。而那些抗拒變異的人……”
“是人類的希望!”馬庫斯怒吼,“我們保持了純淨!”
艾瑪的表情變得悲傷:“'純淨'正是問題所在。守望者的第一次實驗失敗了,因爲他們創造的物種缺乏變異性。第六次才加入自由意志參數,但忘記了基因可塑性。我們——”她指向周圍的變異體,“是第七次嚐試的修正版。”
馬庫斯的大腦飛速運轉。艾瑪的話與“淨化者”早期實驗數據吻合——那些被注射者並非隨機變異,而是呈現出規律性的變化模式。但他拒絕相信這種瘋狂理論。
“你被欺騙了。”他咬牙道,“這些外星符號,這些植物……它們在利用你!”
艾瑪突然笑了,聲音如風鈴般清脆:“利用我?爸爸,看看這個。”
她展開雙臂。室內所有植物同時發光,投射出全息圖像——馬庫斯自己的實驗室,三個月前。畫面中,艾瑪意外打翻了“淨化者”原液,液體濺到她的手臂上。但接下來的畫面是監控沒有拍到的:艾瑪沒有痛苦掙扎,而是平靜地看着自己的手臂晶體化,然後……控制它。逆轉變化速度,甚至改變晶體結構。
“我是第一個成功控制變異的人。”艾瑪放下手臂,圖像消失,“守望者選擇了我作爲向導,幫助其他人安全轉變。”
馬庫斯的通訊器突然響起,卡爾的聲音傳來:“長官,外圍發現異常!植物正在形成某種結構!看起來像……天線?”
艾瑪點頭:“他們在呼喚我。時間到了。”
“什麼時間?”馬庫斯舉起武器,“結束這一切的時間。”
他瞄準女兒的胸口。艾瑪沒有躲避,只是悲傷地看着他。馬庫斯的手指在扳機上顫抖,汗水流進眼睛。這是他的女兒,他從小抱着講故事、教騎自行車、在妻子去世後獨自撫養的女兒……
“開槍啊,爸爸。”艾瑪輕聲說,“爲了你的純淨理念。”
馬庫斯的手指僵硬了。他想起艾瑪五歲時發高燒,他抱着她三天三夜沒合眼;想起她第一次在學校演出時緊張得忘詞,他在台下做口型提示;想起妻子葬禮後,她偷偷把自己的玩具熊放進棺材,因爲“媽媽一個人會害怕”……
武器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我做不到。”馬庫斯的聲音破碎,“即使你變成了怪物……”
艾瑪突然上前一步,晶體化的手指輕觸他的臉頰:“我從來不是怪物,爸爸。只是你不願看到真相。”
她轉向房間一角:“卡爾,你可以出來了。”
副官卡爾從陰影中走出,臉色蒼白。更令人震驚的是,他的右手已經部分晶體化,藏在繃帶下面。
“你背叛了我?”馬庫斯的聲音危險地低沉。
卡爾搖頭:“我拯救了自己。兩周前在實驗室,艾瑪不是意外暴露……是我故意打翻了藥劑。爲了救她。”
“他是我在純人類陣線的眼線。”艾瑪解釋,“幫助我們轉移了數百名即將被'淨化'的變異體。”
馬庫斯的世界觀崩塌了。他最信任的副官,最忠誠的戰士,竟然是叛徒?而他的女兒,本應死去的女兒,現在領導着變異體抵抗運動?
外面的騷動突然加劇。植物發出的藍光變得刺眼,整個建築開始輕微震動。艾瑪的表情變得嚴肅:“他們來了。”
“誰?”馬庫斯問。
“守望者的使者。”艾瑪轉向父親,最後的溫情從眼中消失,“你有兩個選擇:加入我們,或者被歷史淘汰。”
馬庫斯看向卡爾,看向周圍的變異體,最後看向女兒非人的眼睛。一生的信念與眼前的現實激烈沖突,但有一個認知無比清晰:他無法殺死自己的女兒,即使她變成了敵人定義的“怪物”。
建築突然劇烈搖晃,一塊天花板砸在馬庫斯身旁。他本能地撲向艾瑪想保護她,卻發現自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開——女兒不再需要他的保護了。
“最後一次機會,爸爸。”艾瑪的聲音在混亂中清晰傳來,“純淨是個謊言。我們從來都不是'純人類'。”
馬庫斯張嘴想反駁,但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打斷了他。東牆完全倒塌,露出外面的景象:植物們組成了一個巨大的環形結構,中央是一道直沖天際的藍光。而在光柱中,隱約有三個高大的身影正在成形。
“守望者……”艾瑪跪倒在地,其他變異體紛紛效仿,“我們準備好了。”
馬庫斯終於明白自己犯了一個致命錯誤。這場戰爭從來不是人類對抗外星威脅,而是……一次期末考試。而“純人類陣線”正在試圖消滅的不是敵人,而是老師的寵兒。
當第一個守望者完全顯形時,馬庫斯做了唯一能想到的事——撿起武器,擋在女兒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