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黃昏,雪停了。
林家村的廢墟被一層厚厚的白雪覆蓋,那座新隆起的土墳顯得格外刺眼。
“嘯天哥……你……你保重!”
狗子和剩下的一男一女兩個老人,跪在雪地裏,朝着林嘯天的背影磕了最後一個頭。
林嘯天沒有回頭。
他把那半袋熏黑的凍土豆扔給了狗子。
“往南走。活下去。”
這是他對這個家鄉最後幾個活人說的最後四個字。
“哥!!”狗子撕心裂肺地喊。
林嘯天的身影沒有絲毫停頓。他扛着那把斷了柄的鐵鍬,一步一步,走進了那片莽莽雪林,走向了後山瀑布的方向。
寒風如刀,割在他的臉上。
他那件破爛的棉襖早已凍成了冰甲,每一次邁步都發出“嘎吱”的脆響。
他已經感覺不到寒冷,也感覺不到飢餓。
三天三夜的跪拜,三天三夜的挖掘和掩埋,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眼淚和力氣。
現在支撐他這具軀殼的,只剩下那股從骨髓裏燒出來的仇恨。
他走了兩個時辰。
天徹底黑透了。
“譁啦啦——”
水聲在寂靜的雪林中轟鳴。
他到了。
那道熟悉的瀑布,此刻已經變成了一道巨大的冰瀑。只有在冰層的最下方,依舊有刺骨的潭水洶涌而出,砸在深潭裏,激起一片寒霧。
林嘯天站在潭邊。
他沒有絲毫猶豫,一頭扎進了那黑色的、冰冷的深潭。
“呃!”
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了他的冰甲,直刺心髒!
他咬緊牙關,雙臂奮力劃水。他遊過深潭,爬上了瀑布後面那塊溼滑的岩石。
他鑽進了那個只有他和父親知道的山洞。
洞內漆黑一片,充滿了潮溼的苔蘚味。
林嘯天熟練地從懷裏掏出火鐮。
“嗤……嗤……嚓!”
火星濺起,點燃了他隨身攜帶的一小截鬆明。
昏黃的火光驅散了黑暗,照亮了山洞深處。
在那裏,堆着一堆他和父親僞裝用的亂石。
“……”
林嘯天拄着斷鍬,站在石堆前。
他沒有立刻去搬。
他的手,那雙刨開凍土、掩埋了一百一十八具屍體的手,第一次開始微微顫抖。
他怕。
他怕這裏面是空的。
他怕那群畜生搜過了這裏。
如果槍沒了,他就真的一無所有了。
“呼……”
他吐出一口白氣,緩緩跪了下來。
他沒有用手,他用他凍僵的肩膀,一塊一塊地拱開了那些石頭。
石頭搬開了。
露出了下面那層厚厚的、用桐油浸透的油布。
油布完好無損。
“……”
林嘯天的心跳幾乎停止了。
他顫抖着,伸出手,抓住了油布的一角。
“譁啦——”
他猛地掀開了油布!
微弱的火光下,七支保養良好的槍,靜靜地躺在那裏。
槍油的香氣,瞬間沖進了他的鼻腔。
“……”
“……在。”
他的喉嚨裏發出了一聲野獸般的低吼。
槍還在!
六支獵槍。
還有那支!那支德國造的,1907年產的毛瑟步槍!
他爹的命!
“……”
林嘯天沒有哭。
他只是伸出手,像撫摸嬰兒一樣,撫摸着那冰冷的鋼鐵。
他拿出了藏在旁邊的槍油、通條和擦槍布。
他就跪坐在那堆槍前,借着鬆明的火光,開始擦槍。
他擦得很慢,很仔細。
仿佛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
第一支,他爹用了二十年的“單打一”。
第二支,他娘陪嫁過來的雙管獵槍。
第三支……
山洞裏,只有“譁啦啦”的水聲和“咔噠、咔噠”的金屬摩擦聲。
他擦完了六支獵槍。
最後,他拿起了那支毛瑟。
他記得爹在那個風暴前夜,把槍交給他時說的話。
“射擊不是殺人,是保護。”
“以後就靠你了。”
“……爹。”
林嘯天把臉貼在冰冷的槍托上。
“……我沒保住……”
“……我沒保住娘……”
“……沒保住鄉親們……”
“……”
“……但以後……”
“……”
“……我會……殺人。”
他抬起頭,眼神中最後一絲溫情被徹骨的冰冷所取代。
他從懷裏掏出了那個在廢墟裏刨出來的、滾燙的鐵盒。
“譁啦啦——”
一百發金黃的毛瑟子彈倒在了油布上。
他又拿出了藏在洞裏的那三百發獵槍鉛彈。
“咔。”
“咔。”
“咔。”
他開始裝填子彈。
他給毛瑟步槍壓滿了五發彈夾。
他給那支“單打一”塞進了一發鉛彈。
他把剩下的所有子彈,塞滿了棉襖的每一個口袋。
他用油布把另外五支獵槍重新包好,藏回了石堆。
他站起身。
他把那支“單打一”背在了左肩。
他把那支沉重的、冰冷的毛瑟步槍,背在了右肩。
“……”
他吹滅了鬆明。
山洞……重歸黑暗。
……
半個時辰後。
林嘯天重新回到了村莊的廢墟。
他走到了那座新墳前。
那座埋葬着他爹娘的墳。
雪已經把墳頭覆蓋,只有那柄斷了的鐵鍬還插在雪地裏。
林嘯天放下了雙肩的槍。
他“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他磕了三個響頭。
每一個,都砸在凍硬的雪地上。
“砰!”
“砰!”
“砰!”
“爹!娘!”
他抬起頭,那雙通紅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座墳。
“兒子……不孝!”
“兒子……沒能保護你們!”
“兒子……沒能保護林家村!”
“……”
“兒子……對不住你們!”
“……”
他緩緩站起身。
他從背後抽出了那支老毛瑟。
他用那冰冷的槍口,指向了天空!
“兒子林嘯天!!”
他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了三天以來的第一聲怒吼!
“今天!!”
“在爹娘墳前立誓!!”
“……”
“此生此世!!”
“不殺光屠我村莊的畜生!!”
“不殺光占我家園的鬼子!!”
“……”
“誓不爲人!!”
“……”
“血!!”
“債!!”
“血!!”
“償!!”
四個字,如同杜鵑啼血,在空曠的山谷間久久回蕩!
“轟隆隆——”
遠處的雪山,似乎被這股滔天的恨意所震動,傳來了一陣雪崩的悶響。
林嘯天拉開了槍栓。
“哐當!”
一顆子彈上膛。
他沒有開槍。
子彈……要留給鬼子。
他重新背起了雙槍。
他從懷裏,掏出了那半袋土豆裏,僅剩的最後三個。
這是他全部的幹糧。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座墳。
他轉過身。
毅然決然地,走進了那片無邊無際的深山。
沒有回頭。
……
從這一天起。
長白山的獵戶林嘯天死了。
一個獵殺鬼子的幽靈……
……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