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予辰的生活,向來由精確的時間表和明確的目標構成。每一天,從清晨醒來到深夜入睡,每一項活動——晨練、早餐、課程、學生會事務、商業案例分析、技能提升——都像精密齒輪般嚴絲合縫地運轉,容不得半分冗餘和偏差。觀察一個無關緊要的、甚至有些麻煩的女生,本不該出現在他的日程裏。
然而,自那日洗手間外的意外之後,某種東西仿佛悄然偏離了軌道。
最初,或許只是那個關於“小貓寶”的模糊猜想,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需要等待漣漪散去,確認水面下的真相。但很快,陸予辰發現,這種“確認”的過程,本身竟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探究的吸引力。
他開始在不經意間,留意到林悄悄的存在。這種留意,並非刻意爲之,更像是一種潛意識層面的掃描,一旦那個特定的、總是試圖縮小自身存在感的身影進入視野範圍,他大腦中某個負責“信息處理”的區域,便會自動激活,記錄下相關的數據碎片。
早晨七點四十五分,教學樓主幹道。
陸予辰通常在這個時間點,從專屬停車區走向教學樓。他會利用這幾分鍾,聽完助理匯總的當日重要日程。今天,耳機裏傳來關於下午與校董會面細節的確認,他的目光卻無意中掠過來自公交車站方向的人流。
她就在其中。
穿着那身明顯不合體的聖暉校服,裙擺過於寬鬆,襯得她更加瘦小。肩膀上那個洗得發白的舊書包,看起來沉甸甸的。她低着頭,鼻梁上那副老氣的黑框眼鏡幾乎滑到鼻尖,腳步匆匆,像一只試圖在人群縫隙中穿梭,避免任何觸碰的受驚小動物。
她走路的姿勢有點特別,並非全然畏縮,肩背其實挺得很直,帶着一種不易察覺的倔強,只是那顆腦袋,總是習慣性地低垂,仿佛地面上有什麼東西在牢牢吸引着她的視線。
“……會長?關於校董提到的捐贈項目,您的意見是?”耳機裏,助理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拉回。
陸予辰收回目光,語氣沒有任何波動:“按第二套方案推進,細節晚上發我郵件。”他加快步伐,將那個淹沒在人群中的纖細身影甩在身後。只是腦海裏,卻莫名記下了她今天扎頭發用的,是一根最簡單的、沒有任何裝飾的黑色皮筋。
上午十點二十分,課間走廊。
物理實驗室所在的樓層,與他常去的學生會辦公室不在同一處。但今天,他需要去實驗室旁邊的教師辦公區取一份資料。穿過喧鬧的走廊,學生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笑,或追逐打鬧。
在一個相對安靜的轉角,他看到了她。
她獨自一人,靠在窗邊,手裏捧着一本小小的、看起來像是單詞本的東西,嘴裏無聲地念念有詞。陽光透過玻璃窗,在她低垂的睫毛和略顯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淺淺的光影。周圍的熱鬧與她無關,她將自己隔絕在一個無形的屏障裏。
一個抱着籃球的高個子男生嬉笑着從她身邊跑過,帶起一陣風,差點撞到她。她受驚般猛地抬起頭,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貓。那男生回頭隨口說了句“抱歉”,便又跑遠了。
她愣了幾秒,然後緩緩放鬆下來,抬手扶了扶被撞歪的眼鏡,視線重新落回單詞本上,只是嘴唇抿得更緊了些,那是一種混合着後怕和一絲委屈的微表情。
陸予辰的腳步沒有停留,徑直走向教師辦公室。但在擦肩而過的瞬間,他眼角的餘光清晰地捕捉到了她扶眼鏡時,那纖細得過分、幾乎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手腕。
取完資料返回時,那個窗邊已經空了。他目光掃過她剛才站立的位置,地面上很幹淨,什麼都沒有留下。
中午十二點十分,學生餐廳二樓。
陸予辰很少在學生餐廳用餐,通常會有專人將營養師配置的午餐送到他的休息室。但今天,因爲要和學生會的幾個部長討論義賣晚會的最終流程,他破例出現在了二樓的小隔間區。
隔間的位置略高,可以俯瞰大半個餐廳。討論間隙,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下方熙攘的人群。
很容易就找到了她。
她坐在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幾乎是緊挨着通往後勤通道的門。面前只放着一個簡單的餐盤,裏面是幾樣最普通的菜品,沒有湯,也沒有任何飲料。她吃得很慢,很小口,與其說是在享受食物,不如說是在完成一項任務。大部分時間,她都低着頭,偶爾會抬起眼,飛快地掃視一下周圍,那眼神裏帶着一種小獸般的警惕。
有幾個同班的女生從她旁邊經過,笑着打招呼,她像是受寵若驚般,連忙抬起頭,扯出一個有些僵硬的笑容回應,然後在那幾個女生走遠後,笑容迅速消失,肩膀幾不可見地塌下去一點,仿佛剛才的社交已經耗盡了她的力氣。
陸予辰端起手邊的水杯,抿了一口。他注意到,她餐盤裏的綠色蔬菜幾乎沒動,只是把米飯和一點點肉糜吃完了。
“會長,媒體接待這邊,是否還需要增加安保人手?”生活部長的提問打斷了他的觀察。
他放下水杯,目光重新聚焦在會議桌上,精準地給出了指示:“聯系安保部陳主任,按標準流程增加兩人,重點維持入口秩序。”
下午三點,圖書館。
他去圖書館查閱幾本外文原版的經濟學著作。在經過那排熟悉的、靠近植物角的書架時,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
果然,在那個被綠植半包圍的角落裏,她坐在那張小圓桌旁,面前攤開着物理書和習題冊。不過今天,她並沒有在啃那些“不聽話的蝌蚪”,而是趴在桌上……睡着了。
午後的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身上灑下斑駁的光點。她側着臉枕在攤開的書本上,眼鏡被推到了額頭上,露出了完整的臉龐。沒有了鏡片的遮擋,那張臉的輪廓清晰得驚人——鼻梁挺秀,唇形飽滿,睫毛長而卷翹,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甚至能看到臉頰上細微的、柔軟的絨毛。
她睡得很沉,呼吸清淺均勻,胸口隨着呼吸微微起伏。那是一種毫無防備的、純淨的睡顏,與平日裏那個警惕、瑟縮的形象判若兩人。
陸予辰的腳步停在原地。
這一刻,那個關於“小貓寶”的猜想,與現實中的影像產生了強烈的重疊。網絡上那個會抱怨、會撒嬌、會因爲一點小事就“宣布原諒地球”的鮮活靈魂,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投射的、具象化的載體。
就是這種感覺。這種隱藏在平凡甚至黯淡外表下的,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驚人的生動與……美麗。
他靜靜地看了幾秒,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然後,他轉身,走向了另一個方向的書架,刻意繞開了那條通往她所在角落的路徑。
當他抱着需要的書籍離開圖書館時,那個角落裏的身影依舊沉睡着,陽光在她身上緩慢移動,像一幅靜謐的油畫。
下午五點,放學時分。
他因爲處理一些學生會遺留事務,稍晚了一些離開教學樓。走到一樓大廳時,正好看到她和那個叫蘇小棠的短發女生並肩走出校門。
蘇小棠正手舞足蹈地說着什麼,表情生動,而她,雖然依舊戴着那副眼鏡,低着頭,但側臉上卻帶着一絲淺淺的、真實的笑容。那笑容很淡,卻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通常沒什麼表情的臉上漾開了柔和的波紋。
她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原來是會笑的。
陸予辰站在大廳的玻璃門內,看着她們的身影匯入放學的人流,漸漸遠去。蘇小棠似乎想拉她去旁邊的便利店,她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指了指公交車站的方向,然後跟蘇小棠揮手道別,獨自一人朝着車站走去。
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那系在腰間的、屬於他的墨藍色外套(她今天依舊系着),在暖色調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深沉的質感。
他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盡頭,才邁步走向相反方向的停車場。
坐進車裏,助理打來電話,匯報明天的重要行程。陸予辰聽着,目光卻落在副駕駛座上那份被他帶出來的、關於慈善義賣贊助商的最終名單上。
名單裏,有周氏企業。周哲軒,是她的繼兄。
他想起前幾天,周哲軒在樓梯轉角,看向林悄悄教室方向時,那若有所思、帶着某種探究意味的眼神。
一種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不悅感,像一根極細的絲線,輕輕勒了一下他的心。
他掛斷電話,發動了車子。
這些碎片化的觀察,無聲無息地積累着。它們並未立即拼湊出一個確切的答案,關於她是否就是“小貓寶”。但陸予辰清晰地感覺到,那個名叫林悄悄的女生,正在以一種他無法完全掌控、也無法輕易忽略的方式,緩慢地滲透進他高度秩序化的感知世界裏。
他不再僅僅是爲了驗證一個猜想而觀察。
觀察本身,似乎已經成爲了一種……習慣。
一種帶着冰冷分析,卻又悄然滋生出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度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