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最後一絲天光被濃稠的暮色吞噬,宮燈早已被內侍悄然點亮,暈開一圈昏黃的光域。
裴玄寂依舊維持着那個姿勢,背對着門口,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只有微微起伏的肩背泄露了他內心遠非表面的平靜。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着那清甜的糕點香氣,以及……她身上那抹揮之不去的冷香,混合着午後那個激烈親吻的灼熱氣息,織成一張無形的大網,將他牢牢困縛。
內侍高德全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準備更換燭火並詢問晚膳事宜。
他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書案,卻猛地頓住,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案角那個紅木托盤上,原本擺放着幾碟精致糕點的碟子,此刻竟然……全都空了?!
高德全揉了揉眼睛,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這……殿下竟然……全吃了?
高德全伺候裴玄寂多年,深知這位主子對飲食極爲挑剔,且向來不喜甜食,尤其是……桂花。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忍住,帶着幾分小心翼翼的擔憂,低聲開口:“殿下……您……您晚膳還未用,怎地把這些糕點都……那桂花糕,您不是向來……”
他頓了頓,沒敢直接說出“過敏”二字,但意思已經很明顯。
裴玄寂依舊背對着他,沒有任何回應,仿佛沒有聽見。
只有那在昏暗中顯得格外挺拔孤直的背影,透着一種生人勿近的沉寂。
高德全心裏咯噔一下,不敢再多問。
他默默地收拾好空了的碟盤,退了下去。
……
殿外,夜色漸濃。
烏雲不知何時聚攏而來,遮蔽了星月,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山雨欲來的沉悶。
裴玄寂終於緩緩轉過身。
昏黃的燈光映照着他輪廓分明的側臉,神色莫辨。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帶着溼氣的涼風瞬間涌入,吹動他玄色的衣袍和額前的碎發。
他攤開手掌,掌心似乎還殘留着那糕點的細膩觸感和清甜味道。
尤其是那桂花糕……他確實對桂花有些許不適,食用後皮膚會泛起輕微的紅疹。
可當那帶着濃鬱桂花香氣的糕點入口,那甜糯的口感在舌尖化開時,他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她提着花籃,踮腳去夠桂枝時那笨拙又執着的模樣,是她將糕點捧到他面前時,那帶着一絲期待和赧然的眼眸。
明知可能是毒藥,他也咽下去了。
連同那點微不足道的過敏反應,似乎也成了這場沉淪中,微不足道的注腳。
“轟隆——!”
一聲驚雷毫無預兆地炸響在天際,銀白色的閃電如同利劍般劈開濃重的夜幕,瞬間將天地照得一片慘白,隨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
緊接着,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地砸落下來,急促而猛烈,敲打着屋檐窗櫺,發出嘈雜的聲響。
裴玄寂站在窗邊,任由帶着雨絲的冷風拂面,試圖吹散心頭那團燥熱和混亂。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着雨聲傳來。
高德全去而復返,身後還跟着渾身溼透、神色驚慌的映雪。
“殿下!殿下!”
映雪也顧不得禮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着哭腔和顯而易見的恐懼,“殿下,求您去看看娘娘吧!娘娘……娘娘她最是害怕這樣的打雷天了!從前在將軍府,每逢雷雨,必要人陪着才能安睡,今日……今日雨勢這般大,雷聲這般駭人,娘娘一個人在寢殿,奴婢實在擔心……”
她的話語因爲驚慌而有些語無倫次,但意思卻表達得很清楚——太子妃怕打雷,希望太子殿下能去陪伴。
高德全在一旁聽得心頭直跳,暗自捏了把汗。
這借口……未免也太拙劣了些!
太子妃娘娘出身將門,性子那般剛烈,怎麼會懼怕打雷?
這分明就是……
裴玄寂站在窗邊,沒有回頭。
轟隆的雷聲再次滾過天際,震得窗櫺嗡嗡作響,耀眼的電光將他冷峻的側臉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當然知道這是借口。
那個女人,連匕首都敢往他手臂上劃,怎麼會懼怕這區區雷聲?
白日裏那個主動的、帶着安撫意味的吻,還有此刻這拙劣的、意圖明顯的“求助”……
她一步步,精心編織着羅網,而他,明明看得一清二楚,卻還是如同撲火的飛蛾,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
理智在瘋狂地叫囂着拒絕,警告他這不過是她又一次的算計和玩弄。
可是……
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她午後被他吻得氣喘籲籲、眼波迷離的模樣,浮現出她強作鎮定卻依舊掩不住慌亂離開的背影……
還有那空了的、帶着桂花香氣的糕點碟子……
一股夾雜着怒意、不甘、以及更多他無法厘清的情愫,如同這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在他胸中激烈沖撞。
他厭惡極了這種被牽動、被拿捏的感覺!
卻又……該死的貪戀那片刻虛假的溫暖。
“轟隆——!”
又是一道驚雷,仿佛近在咫尺。
映雪被嚇得渾身一顫,伏在地上,帶着哭音再次哀求:“殿下!求您了!娘娘她真的……”
她的話未說完,裴玄寂猛地轉過身。
他的臉色在燈下顯得有些蒼白,下頜線緊繃,眸色深沉如同窗外的夜,裏面翻涌着壓抑到極致的風暴。
他什麼也沒說,甚至沒有看跪在地上的映雪一眼,徑直邁開長腿,大步朝着殿外走去,玄色的衣擺拂過門檻,瞬間沒入廊下疾風驟雨帶來的潮溼水汽之中。
“殿下!”
高德全驚呼一聲,連忙抓起一旁的油傘追了上去。
映雪跪在原地,看着太子殿下決然離去的背影,愣了片刻,隨即大大地鬆了口氣,拍了拍胸口。
裴玄寂走得極快,冰冷的雨絲被風吹着,斜斜地打在他的臉上、衣袍上,帶來刺骨的涼意,卻絲毫無法澆滅他心頭那團邪火。
高德全撐着傘,小跑着才能跟上,小心翼翼地將傘大部分遮在殿下頭頂,自己半邊身子卻很快溼透。
穿過連接的回廊,東宮寢殿就在眼前。
殿內燈火通明,在雨幕中透出溫暖的光暈,與這狂暴的天氣形成鮮明對比。
裴玄寂在殿門口停下腳步,雨水順着他的發梢和臉頰滑落。
他聽着殿內似乎並無什麼驚慌的動靜,只有風雨雷聲肆虐,胸中那股被愚弄的怒火更盛。
他幾乎可以想象,她此刻或許正悠閒地坐在殿內,等着他自投羅網。
真是……可笑至極。
他深吸一口帶着雨腥氣的冷空氣,猛地抬手,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