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從林靜母親家吃完飯回來的路上,車裏的空氣凝固得像冬天的冰。

嶽母做的菜很豐盛,八菜一湯,擺了滿滿一桌。席間,老太太不停給兩人夾菜,絮絮叨叨地說着誰家的孩子考上了好大學,誰家抱了孫子,話裏話外都是對下一代的熱切期待。林靜一直微笑着應和,程波則埋頭吃飯,偶爾點頭附和。

回程是林靜開車。程波坐在副駕駛,看着窗外飛逝的街景。路燈的光暈在車窗上拉成一道道模糊的暖黃色線條,像記憶裏那些已經褪色的溫暖時刻。

“我媽今天說得有點多,你別往心裏去。”林靜突然開口,聲音在密閉的車廂裏顯得格外清晰。

“不會。”程波說,“她說得對,我們這個年紀,是該考慮孩子的事了。”

林靜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收緊了一下。“程波,我們到家了。”

不是“回家”,是“到家了”。微妙的用詞差異,程波敏銳地捕捉到了。

客廳的燈比平時更亮些,白熾燈管發出輕微的嗡嗡聲,照亮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也放大了每一處細節——沙發扶手上磨損的痕跡,茶幾玻璃下的細微劃痕,牆角那盆綠蘿枯黃的葉片。

兩人都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換衣服洗漱。林靜放下包,在沙發上坐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坐吧,我們說說話。”

程波在她旁邊坐下,但保持着半個人的距離。這個距離足夠禮貌,足夠安全,也足夠疏遠。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鍾表的秒針走動聲格外響亮,咔嗒,咔嗒,每一聲都像在倒計時。

“你想先談什麼?”最終是程波打破了沉默。

林靜沒有看他,目光落在對面牆上那幅結婚照上。照片是八年前拍的,在海邊,兩個人都笑得燦爛,眼裏有光。那時程波還沒戴眼鏡,林靜的頭發還是及腰的長發。

“程波,你愛我嗎?”林靜問,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

這個問題太直接,太沉重。程波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愛嗎?八年前肯定是愛的,不然不會結婚。但現在呢?那種心跳加速的悸動,那種非你不可的執着,那種想和對方分享一切的渴望,還在嗎?

“我不知道。”程波最終誠實地說,“我不知道現在這種感情還算不算愛。”

林靜點點頭,像是預料到這個答案。“我也不確定我還愛不愛你。但這八年,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面對生活中的大小事。你生病時我照顧你,我難過時你陪着我。這種陪伴,這種習慣,算不算愛的一種?”

程波思考着她的話。是啊,八年,兩千九百多個日夜。他們熟悉彼此的口味、作息、小習慣。他知道她睡前一定要喝半杯溫水,她知道他起床後第一件事是揉眼睛。他們像兩棵並肩生長的樹,根系在地下交錯,枝葉在空中相觸,但本質上還是獨立的個體。

“林靜,你覺得我們幸福嗎?”程波反問。

林靜苦笑,“如果幸福意味着不吵架、不離婚、有房有車、工作穩定,那我們很幸福。但如果幸福是指...心裏那種充實感,那種被理解被看見的感覺,那種早晨醒來對一天充滿期待的心情...那我很久沒有過了。”

“我也是。”程波低聲說。

兩人又沉默了。窗外的風聲漸起,吹得窗框輕微震動。天氣預報說今晚有寒潮,氣溫會降到零下五度。

“程波,我想暫時分開一段時間。”林靜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程波感到心髒猛地一沉,但奇怪的是,同時又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就像一直懸在頭上的劍終於落下,雖然會受傷,但至少不用再提心吊膽地等待。

“分開是指...?”

“我搬出去住一段時間。”林靜的聲音很平靜,顯然已經考慮了很久,“我媽那邊有個空着的小房子,離她近,也方便照顧她。我想一個人靜靜,好好想想我們的事,想想我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那我們...”

“還是夫妻,法律上還是。”林靜說,“只是暫時分開住。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約定一個時間,比如三個月,或者半年,然後再坐下來談,看是要繼續努力,還是...還是好聚好散。”

程波看着她。林靜的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但表情堅定。這一刻,她不是那個需要他保護的妻子,而是一個獨立的、有自己想法的女人。

“你什麼時候決定的?”程波問。

“從上海回來之後。”林靜轉頭看他,“你從上海回來後,整個人都不一樣了。不是說變壞了,是變得更...疏離。就像身體在這裏,心在別處。我看着你每天準時回家,準時吃飯,準時睡覺,像完成一套固定的程序。那種感覺比吵架更讓人難受。”

程波想辯解,想說自己很努力在回歸正常,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因爲林靜說得對,從上海回來後,他確實像在扮演一個角色——好丈夫的角色。

“對不起。”程波說。

“不用道歉。”林靜搖搖頭,“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是我們的婚姻出了問題。分開住,也許能讓我們都清醒一點,看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那你什麼時候搬?”

“明天吧。東西不多,我收拾一些日常用品和衣服就行。”林靜頓了頓,“家裏的一切都維持原樣,水電費、房貸,還是像以前一樣從共同賬戶扣。你需要什麼隨時可以給我打電話。”

“好。”程波點頭,喉嚨有些發緊。

對話到這裏似乎該結束了。兩人該去洗漱,該上床睡覺,像過去八年一樣。但今晚注定不同。

“今晚我睡客房吧。”林靜站起來。

“我去客房吧,你睡主臥。”程波也站起來。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復雜的情緒——有不舍,有釋然,有悲傷,也有解脫。

“那...晚安。”林靜說。

“晚安。”

林靜轉身走向主臥,在門口停了一下,沒有回頭。“程波,這八年,謝謝你。”

門輕輕關上。程波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熟悉的門,突然意識到,這是八年來第一次,這扇門在他面前關上,把他隔絕在外。

程波在客廳坐了很久。夜越來越深,氣溫越來越低,但他感覺不到冷。他環顧這個家,這個他和林靜一點一點布置起來的空間。

沙發是他們結婚第二年買的,跑了三家家具城才選到都滿意的款式。茶幾是林靜看中的,程波當時覺得太小,但林靜說“小而精致”。電視牆是兩人一起刷的漆,程波負責高處,林靜負責細節,完工後手上都沾了洗不掉的乳膠漆。

牆上的婚紗照,床上的四件套,廚房的鍋碗瓢盆,浴室成對的牙刷杯...每一樣東西都記錄着他們的共同生活,每一樣都在無聲地訴說着“我們曾在一起”。

程波起身,走到書房,打開那個上鎖的抽屜。裏面是他在上海寫的那些紙,還有那張名片。他拿出名片,看着背面已經模糊的房間號,想起那個雨夜,想起小英在電話裏顫抖的聲音。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兩個女人之間搖擺,在兩個世界之間徘徊,結果傷害了所有人,包括自己。

林靜說得對,他們都需要時間和空間,需要一個人靜一靜,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手機震動了一下。程波以爲是林靜,但屏幕上顯示的是“英子”。

只有一張照片,拍的是上海今天下的雪。雪不大,薄薄地覆蓋在街邊的梧桐樹上,在路燈下閃着細碎的光。

沒有文字,只有一張照片。

程波看着那張照片,看了很久。他想回復,想說“合肥也降溫了”,想說“我可能要分居了”,想說很多很多。但最終,他什麼也沒發,只是將手機放在桌上,看着屏幕慢慢變暗。

窗外真的開始下雪了。合肥今年的第一場雪,比往年來得都晚,也來得都冷。雪花在路燈的光暈中緩緩飄落,悄無聲息,卻改變着整個世界的樣貌。

程波走到窗邊,看着樓下的街道。偶爾有車駛過,車燈在雪地上投下短暫的光帶。遠處有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的燈光,像黑夜中孤獨的燈塔。

他想起八年前和林靜剛搬進這個小區時,也是這樣一個冬夜。那天他們剛剛打掃完新房,累得癱在地板上。林靜說:“程波,我們要在這裏住多久啊?”

程波當時回答:“住到我們都老了,走不動了。”

林靜笑了,說:“那可得好好布置,這可是我們要住一輩子的地方。”

一輩子。當時覺得那麼長,現在卻覺得那麼短。

主臥的門突然開了。林靜穿着睡衣走出來,看到程波站在窗邊,愣了一下。

“還沒睡?”

“嗯,看雪。”

林靜走過來,站在他身邊,也看向窗外。兩人肩並肩,隔着恰到好處的距離,像兩個禮貌的陌生人。

“記得我們剛搬來時,也下過這樣一場雪。”林靜輕聲說。

“記得。”程波說,“當時你說,雪花每一片都不一樣,就像人和人。”

林靜微微笑了,“你還記得。”

“記得很多事情。”程波說,“記得你喜歡吃城南那家老字號的湯包,記得你冬天腳總是冰的,記得你生氣時會抿嘴唇,記得你開心時眼睛會彎成月牙。”

林靜轉頭看他,眼中有什麼在閃爍。“那爲什麼我們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程波沉默了很久。“也許是因爲記得太多過去,卻忘了看看現在。”

林靜點點頭,重新看向窗外。雪越下越大,已經在地面上積起薄薄的一層。

“程波,如果我們真的分開了,你會後悔嗎?”林靜問。

“會。”程波誠實地說,“後悔沒有更早和你好好談談,後悔把太多事藏在心裏,後悔讓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直到無話可說。”

“我也是。”林靜的聲音有些哽咽,“我後悔總是把工作、把媽媽放在你前面,後悔把抱怨藏在心裏不說,後悔把我們的婚姻當成理所當然。”

兩人又沉默了。雪夜格外安靜,能聽到雪花落在窗玻璃上的細微聲響。

“不早了,去睡吧。”林靜輕聲說。

“好。”程波應道。

林靜轉身走向主臥,在門口停下。“程波,如果...如果三個月後我們決定繼續在一起,我們要重新開始,像剛認識那樣,重新了解對方。”

“好。”程波點頭。

林靜進去了,門再次關上。但這一次,程波覺得那扇門不再是隔絕,而是一個開始——一個讓他們各自成長、各自思考的開始。

程波回到客房,躺在陌生的床上。床墊的硬度,枕頭的味道,都和他習慣了八年的不同。他看着天花板,上面有盞簡單的吸頂燈,是他和林靜一起選的。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還是小英,這次是一條語音消息。

程波點開,小英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裏響起:“程先生,上海下雪了,不大,但很美。突然想起合肥,想起您。希望您一切都好。晚安。”

聲音很輕,像雪花落在地上。

程波聽着那條語音,一遍,兩遍,三遍。然後他按住錄音鍵,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鬆開了手指。

他沒有回復。

他把手機放在床頭櫃上,關掉燈。黑暗中,只有窗外透進來的微光,和雪花飄落的無聲影像。

程波閉上眼睛,想起林靜剛才說的話:“我們要重新開始,像剛認識那樣,重新了解對方。”

也許這就是分居的意義——不是結束,而是一個間隔,一個停頓,一個讓兩個人都能喘口氣,看清自己和對方的機會。

雪還在下,覆蓋着城市,覆蓋着記憶,覆蓋着所有復雜的情感。在這個寒冷而安靜的冬夜,程波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不是快樂,不是悲傷,而是一種接受——接受生活的不完美,接受婚姻的復雜性,接受自己作爲一個普通人的局限性。

他知道明天醒來,林靜會收拾行李離開。他們會開始一段各自的生活,各自面對各自的孤獨和成長。

但也許,只有這樣,他們才能真正看清自己,看清對方,看清這段婚姻是否還有繼續的可能。

窗外的雪,無聲地落着,落在屋頂上,落在樹枝上,落在行人的肩頭。它覆蓋一切,又終將融化。就像生活中的艱難時刻,終會過去,留下的是被洗滌過的真實。

程波翻了個身,面對牆壁。在即將入睡的邊緣,他模糊地想,三個月後,會是什麼樣呢?

沒有人知道答案。

但至少,他們終於邁出了第一步——承認問題存在,並願意爲之努力的第一步。

這就夠了。至少今晚,夠了。

雪繼續下着,像時間本身,安靜,持續,不可阻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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