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讀書的第二年，寒新生搬出了那間廢棄的磨房。
不是他不想住了，是房東要收回地方堆糧食。一個月兩塊錢的租金，在鎮上再也找不到第二處。班主任幫他打聽了一圈，最後嘆了口氣：“新生，要不……你去你姑姑家問問？她不是嫁在鎮上麼？”
寒新生心裏一沉。他知道姑姑家，更知道姑姑家的情況。
姑姑寒招娣嫁在鎮子西頭，丈夫是個泥瓦匠，日子比山上娘家強點，但也只是強點。家裏三個孩子，擠在三間舊瓦房裏。寒新生背着那口舊木箱，提着被褥卷，站在姑姑家門口時，心比箱子還沉。
開門的是姑父趙大川，赤着膊，一身汗味，顯然剛下工。看見寒新生，他眉頭立刻擰了起來。
“你咋來了？”
“姑父，我……我沒地方住了，學校老師說……”
“誰讓你來的？你爹知道嗎？”
寒新生啞口。他沒跟家裏說，他知道說了也沒用，爹娘只會更愁。
姑姑從屋裏出來，系着圍裙，手上還沾着面。看見侄子，她愣了一下，眼神裏閃過復雜的情緒——有憐憫，有爲難，也有那麼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
“進來吧。”姑姑聲音很低。
趙大川哼了一聲，轉身進屋，把門摔得很響。
寄人籬下的日子，從第一天起就刻上了“小心”二字。
姑姑家只有兩間能住人的屋子。姑姑姑父帶小女兒住一間，兩個兒子擠一間。寒新生來後，只能在堂屋角落用木板和舊門簾隔出勉強能躺下一人的空間。沒有窗，白天也黑，晚上更不能點燈——費油，也怕失火。
吃飯是更大的尷尬。每頓飯，寒新生都等到最後才敢上桌。不敢多夾菜，通常只舀一勺鹹菜，埋頭扒拉碗裏的稀飯或面條。姑姑偶爾會在他碗底埋半個雞蛋，動作很快，像做賊。但趙大川的眼睛毒，總能發現。
“雞蛋不要錢？”他會冷冰冰地甩一句。
寒新生便覺得那口雞蛋噎在喉嚨裏，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代價是幹活。每天放學，別的同學可以寫作業、玩耍，寒新生必須飛奔回家。挑水，劈柴，喂雞，打掃院子。周末更是全天候的勞力，跟着姑父去工地打小工，搬磚、和泥，幹一天，混兩頓飯，沒有工錢。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趙大川常掛在嘴邊，“幹活抵飯錢，天經地義。”
寒新生不吭聲，只是更用力地揮動鋤頭，或搬起更重的磚塊。汗水順着瘦削的脊背往下淌，在補丁摞補丁的衣服上洇出深色的印子。他手上很快磨出了新的血泡，舊繭未退，新繭又生。
真正的裂痕出現在一個秋收的周末。
姑姑家的地在鎮子外面，種了玉米。全家上陣，包括寒新生。從清晨幹到日頭偏西，他幾乎沒直起過腰。中午就着涼水啃了兩個冷饃，胃裏一陣陣抽着疼。
傍晚收工，他累得眼前發黑，只想回去躺一會兒。剛放下農具，趙大川又指了指院角的柴堆：“劈完那堆柴再吃飯。”
那堆柴，至少夠劈兩個小時。
寒新生看着那堆柴，又看看自己微微發抖的手，一股說不清的酸楚和委屈猛地沖上鼻腔。他沒說話，默默地拿起斧子。
一下，兩下。斧子很沉，手臂又酸又麻。木屑飛濺，有幾片崩到臉上，劃出細細的血痕。堂屋裏傳來碗筷碰撞的聲音，飄來飯菜的香氣，夾雜着表弟表妹的嬉笑聲。
他一下下地劈着，每一下都用盡全力，好像劈的不是柴，是堵在胸口的那團東西。汗水流進眼睛，辣得生疼。
終於劈完最後一根，天已經黑透了。他拖着幾乎散架的身體回到那個角落，點亮偷偷藏起來的半截蠟燭頭，從木箱最底層翻出作業本。明天要交的數學題還沒做完。
蠟燭光搖曳，映着他疲憊而倔強的臉。他盯着牆上斑駁的黃土，忽然想起《三俠五義》裏那些快意恩仇，想起收音機裏那些關於遠方的講述。再看看自己此刻的處境，一種尖銳的諷刺感刺痛了他。
他摸出半截鉛筆，那是他考試得獎得來的，一直舍不得用。借着微弱的燭光，他在牆壁不起眼的角落，用力地、一筆一劃地寫下了幾行字：
親戚此時待我如牛馬，
他日若遂凌雲志，
定不相忘今日苦。
字寫得歪斜，卻帶着一股狠勁，像是用刀刻上去的。
寫完，他吹滅蠟燭，在黑暗裏睜着眼。心裏那團火不但沒熄滅，反而燒得更旺了。他默念着那幾句話，像念着某種咒語，支撐自己不要倒下。
“這是你寫的？！”
三天後的傍晚，趙大川的怒吼像炸雷一樣在堂屋響起。他手裏拿着寒新生的作業本——大概是找東西時無意中翻到的，本子最後一頁的空白處，寒新生把那幾句話又抄了一遍。
寒新生臉色瞬間煞白。
姑姑聞聲從廚房跑出來，趙大川把本子摔到她面前：“你看看！你侄兒子寫的好東西！待他如牛馬？我們供他吃供他住，倒供出個白眼狼了？！”
姑姑撿起本子，看着那幾行字，手開始發抖。她抬頭看寒新生，眼神裏有震驚，有傷心，更多的是一種被戳破真相的難堪。
“新生，你……你真這麼想？”姑姑的聲音帶着哭腔。
寒新生張了張嘴，想解釋那不是在埋怨姑姑，更多的是一種對自己的鞭策。但話堵在喉嚨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滾！”趙大川指着他那個角落，“收拾你的東西，現在就滾！我家廟小，供不起你這尊要‘凌雲志’的大佛！”
沒有轉圜的餘地。姑姑捂着臉哭了，但沒有阻攔。
寒新生默默地走到角落，開始收拾。東西很少，舊木箱，薄被褥，幾件衣服，一摞書。他收拾得很慢，手指冰冷。
“快點！”趙大川不耐煩地催促。
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寄居了不到三個月的角落，看了一眼哭泣的姑姑和冷漠的姑父，寒新生彎下腰，把木箱的帶子套在肩上，另一只手提起被褥卷。
木箱很重，裏面主要是書。被褥卷也不輕。他瘦小的身體被壓得晃了一下，然後挺直腰，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姑姑家的門。
鎮上的街道已經華燈初上。對於鎮上人來說，這是晚飯後悠閒的時光。對於寒新生來說，他再一次無家可歸。
他推着從房東那裏借來的破舊人力車——這是他全部家當的運輸工具，也是他最後的尊嚴。箱子放在車上，被褥堆在上面。他扶着車把，漫無目的地走着。去哪裏？不知道。
口袋裏有五毛錢，是上周幫糧站卸車掙的。能買兩個饅頭，但買不了一夜的棲身之所。
深秋的風已經很冷了，吹透他單薄的衣衫。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孤單。他看着車上的木箱，想起裏面那些書本，想起自己寫在牆上的字，忽然覺得一陣荒謬。凌雲志？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有，談什麼凌雲志？
“寒新生？”
一個遲疑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回頭，是同班的張建軍。就是山下村裏那個小時候總跟在他屁股後面、走山路愛哭鼻子的張建軍。他家境稍好，在鎮上租了間小平房，一個人住。
“你這是……搬家？”張建軍看着他的人力車和行李，又看了看他通紅的眼眶和緊抿的嘴唇，明白了。
“嗯。”寒新生低下頭，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的狼狽。
沉默了幾秒，張建軍說：“去我那兒吧。我那兒……還能擠個人。”
寒新生猛地抬頭。
“就是地方小，你別嫌棄。”張建軍撓撓頭，“反正我一個人住也空得慌。”
張建軍租的房子比寒新生之前的磨房角落大不了多少，但有一扇真正的窗戶，一張可以兩人擠着睡的炕，還有一張破舊但完整的桌子。最重要的是，張建軍說：“咱倆分攤租金，一人一個月一塊五。”
一塊五，寒新生算過，他多幫糧站幹兩天活就能掙出來。
那天晚上，寒新生把木箱放在牆角，鋪好被褥。張建軍遞給他一個熱饅頭，碗裏還有點鹹菜。“湊合吃，我剛做的。”
饅頭是溫的。寒新生接過，咬了一口，慢慢地嚼。這一次，沒有噎在喉嚨裏的感覺。
“謝了。”他說，聲音有些沙啞。
“謝啥。”張建軍擺擺手，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你跟你姑父……鬧翻了？”
寒新生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張建軍也沒再多問。兩個少年，在昏黃的燈泡下，就着鹹菜啃完了饅頭。窗外是鎮上依稀的燈火，遠處是黑黢黢的山影。
“新生，”臨睡前，張建軍忽然說，“你成績那麼好，肯定能考上縣一中。到時候，咱倆還一起住，行不？”
寒新生看着天花板上蛛網的影子，輕輕“嗯”了一聲。
那一夜，他睡得很沉。沒有老鼠的窸窣聲，沒有摔門的巨響，也沒有小心翼翼怕人嫌棄的緊張。只有身旁同學均勻的呼吸聲，和一種久違的、簡陋卻踏實的安全感。
牆上的字，被姑父發現了，把他逼到了絕路。
但也正是那幾行字，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打醒了他：寄人籬下，仰人鼻息，永遠不可能真正站起來。路，必須自己走；苦，必須自己咽；未來，必須用自己的雙手，一寸一寸掙出來。
凌雲志很遠。
但至少今夜，他有了一個可以安放書本和疲憊的角落。這就夠了。足夠他積蓄力氣，明天繼續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