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學後，寒新生覺得自己心裏長出了一雙新的眼睛。
這雙眼睛看到的，不再是單純的飢餓、勞累、或者書本上的字句。它開始看到人，看到人與人之間那些無聲的、復雜的、甚至有些殘酷的聯系。尤其是家裏人。
家裏最疼他的人，是奶奶。
奶奶有個很硬氣的名字，叫李桂蘭，但村裏人都叫她“寒家老太”。她從三十九歲守寡，一個人把寒有福、寒有祿（大伯）和寒招娣（姑姑）三個孩子拉扯大，給他們娶親、嫁女，看着他們在這片黃土地上開枝散葉。歲月在她身上刻下的不是慈祥，而是一種刀劈斧鑿般的倔強和肅穆。
她的背早已駝了，走路時拄着一根花椒木拐棍，腳步卻依然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她話少，臉上常年沒什麼表情，只有看着寒新生時，那深陷的眼窩裏，才會泛起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柔和。
每周日下午，寒新生收拾好書包和幹糧，準備步行三十裏回鎮上學校時，奶奶總會早早地站在院門口。她不說話，只是看着他。等寒新生走出院子，下了坡，回頭望時，總能看見那個瘦小的、深藍色的身影，已經挪到了屋旁的山頭上。
她就站在那裏，拄着拐棍，像一尊風化的石像。山風吹動她花白的頭發和寬大的衣襟，她卻一動不動，只是望着孫子遠去的方向。
寒新生走一段，回頭，她還在。再走一段，回頭，她還在。一直走到山路轉彎，那片山坡被樹林完全擋住的前一刻，他最後一次回頭，那個深藍色的點，依然固執地釘在山頭。
他不知道奶奶會在那裏站多久。也許站到他完全走出視線，也許站到日頭偏西。那身影裏有一種沉默的、近乎悲壯的力量，像在完成某種古老的儀式——目送這個家裏唯一讀書的孫子，走向她從未見過、也無法想象的山外世界。
那目光穿越距離，沉甸甸地落在寒新生的背上，不是負擔，而是一種托舉。讓他覺得，自己每一步，都踩在奶奶的注視裏，不能停，更不能退。
然而，這雙望向孫子的慈和眼睛，轉向兒媳郭桃花時，卻瞬間結滿了冰。
婆媳不和，是這個家公開的秘密，也是寒有福終日沉默的根源。
矛盾瑣碎而尖銳。郭桃花嫌奶奶嘮叨、固執、管得寬；奶奶嫌郭桃花笨拙、懶散、不會持家。一把柴火該橫着放還是豎着放，一瓢水該先喂雞還是先和面，都能成爲一場無聲戰爭的導火索。
更多的時候，是眼神的交鋒。飯桌上，奶奶夾一筷子菜，冷冷地瞥郭桃花一眼；郭桃花盛一碗飯，重重地頓在奶奶面前。寒有福則永遠低着頭，大口扒飯，仿佛吃快一點，就能把那些冰冷的空氣也一並吞下去，消化掉。
寒新生夾在中間。他愛奶奶，也心疼母親。他理解奶奶一輩子要強、當家作主的脾性，也明白母親常年勞作、不被認可的委屈。他試圖調和，說些學校裏的事，或者講個書本上的笑話。但通常，只能換來更尷尬的沉默，或者奶奶一句“好好吃你的飯”，母親一個“小孩子懂什麼”的眼神。
於是他也學會了沉默。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裏，他過早地觸摸到了成人世界的復雜和無奈，心裏那個屬於孩子的部分，被迅速擠壓、風幹。
最讓寒新生恐懼的，是奶奶生氣後的“外出”。
通常是和母親又一次不歡而散後，奶奶會猛地站起身，一言不發，拄着拐棍就往外走。腳步又快又急，完全不像個老人。
“媽，你去哪兒？”郭桃花會在後面喊，聲音裏有關切，也有未消的怒氣。
奶奶從不回答。身影很快消失在屋後的山路上。
這時候，寒有福會煩躁地磕磕煙袋，郭桃花會紅着眼圈繼續手裏的活計，仿佛什麼都沒發生。只有寒新生，心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他想起了村裏流傳的、關於奶奶年輕時的一個傳聞。說爺爺剛去世那幾年，奶奶一個人拖着三個孩子，實在熬不下去，曾在一個深夜走到後山的懸崖邊上，站了大半夜。最後是被早起拾糞的同村人看見，硬給勸回來的。
“你奶奶那時候，是真不想活了。”說這話的老人嘆着氣，“都是爲了娃。”
這個傳聞像一根刺，扎在寒新生心裏。每次奶奶負氣出門，這根刺就開始攪動。他怕。怕那個要強了一輩子的老人，最終被生活的艱辛和家庭的齟齬壓垮，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於是，他會等上一小會兒，然後找個借口溜出門，順着奶奶離去的方向，偷偷跟上去。他不敢跟太近，怕被發現，更怕傷了奶奶的自尊。只是遠遠地、焦急地搜尋着那個深藍色的身影。
奶奶通常不會走遠。有時坐在田埂上發呆，望着遠處層層疊疊的山；有時在爺爺的墳前，默默地拔着周圍的雜草；有時就在屋後的林子裏，倚着一棵老樹，一動不動。
每當找到奶奶，看到她安然無恙，寒新生懸着的心才會重重落下，又酸又脹。他從不現身，只是躲在樹後或岩石後，靜靜看一會兒，然後悄悄折返。這是他獨自守護的秘密，是他對那份沉默而沉重的慈愛，笨拙的回報。
那天下午，沖突爆發得格外激烈。
起因似乎是一盆洗臉水。郭桃花順手把用過的水潑在了院角的菜地邊，而奶奶堅持應該潑到更遠的糞坑旁，“肥水不流外人田”。爭執從澆水上升到持家，從持家上升到對彼此爲人的否定。聲音越來越高，夾雜着積壓多年的怨氣。
寒有福像往常一樣，蹲在院角，埋頭修理一把鋤頭，仿佛那把鋤頭是世界上最重要、最復雜的東西。他的沉默，此刻成了另一種刺激。
終於，奶奶顫巍巍地站起來，臉色鐵青，嘴唇哆嗦着，卻一個字也沒再說。她抓起拐棍，看也沒看任何人，徑直向後門走去。腳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都要決絕。
郭桃花也氣極了，轉身進了屋，“砰”地關上了房門。
院子裏死一般寂靜，只剩下寒有福修理鋤頭發出的、單調的“叮當”聲。
寒新生心髒狂跳。他等了幾分鍾，那“叮當”聲還在繼續，屋裏屋外都沒有動靜。他再也坐不住，躡手躡腳地溜出院子，朝着奶奶消失的屋後林子跑去。
午後林子裏光線昏暗，樹葉密密層層，遮擋了大部分陽光。他焦急地四處張望，壓低聲音呼喊：“奶奶？奶奶？”
沒有回應。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自己的心跳聲。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順着脊椎往上爬。他擴大了搜尋範圍，往林子更深處走去。那裏樹木更高大，也更陰森。他想起老人們說過，林子深處有幾棵歪脖子老樹……
“奶——！”他的聲音帶了哭腔。
就在幾乎絕望的時候，他隱約聽到一點動靜。他屏住呼吸，循聲找去。
穿過一片茂密的灌木，他看到了一小片空地。然後，他看到了奶奶。
奶奶背對着他，站在一棵老核桃樹下。她的身影在斑駁的光影裏顯得有些模糊。而讓寒新生魂飛魄散的是，他看到奶奶頭頂的樹枝，似乎在微微晃動！連帶着奶奶的身形，也在輕輕搖擺！
一個可怕的畫面瞬間擊中了他——上吊！奶奶在樹上系了繩子，把脖子……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血液好像一下子沖上頭頂，又瞬間褪得幹幹淨淨。他腿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用盡全身力氣，才發出一聲淒厲的、變了調的呼喊：
“奶奶——！！！”
身影轉了過來。是奶奶。她完好地站着，手裏拿着一根帶鉤的木棍，正詫異地看向他。她剛才只是在用木棍鉤樹上的核桃，所以身形晃動，帶動了樹枝。
“新生？你咋來了？”奶奶皺起眉，看着他慘白如紙的臉和滿臉的冷汗。
寒新生張着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剛才那瞬間的恐懼抽幹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看着奶奶安然的臉，看着地上散落的幾個青皮核桃，看着那根普通的木棍……
“噗通”一聲，他再也支撐不住，真的癱軟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眼淚和冷汗混在一起，肆意流淌。
奶奶愣住了，隨即明白過來。她慢慢走過來，放下木棍，伸出粗糙幹枯的手，想拉他，又停住。最後，只是用那蒼老的手，很輕、很輕地，碰了碰孫子汗溼的、仍在發抖的頭頂。
什麼都沒有說。
但寒新生在那一片溫暖的沉默裏，仿佛聽到了千言萬語。聽到了奶奶幾十年來的艱辛與孤獨，聽到了她對孫兒這份過度擔憂的懂得，也聽到了某種無聲的承諾——爲了你，奶奶也會好好活着。
林子很靜，只有風穿過樹葉。遠處，家的方向，炊煙正嫋嫋升起。
寒新生坐在地上，慢慢地，止住了顫抖。他抬起頭，看着奶奶逆光中蒼老而平靜的側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
這個家，有裂痕，有沉默，有難以化解的怨氣。但也有無法割舍的牽掛，有藏在尖銳話語下的關心，有像山頭凝望、像此刻輕觸一樣，沉默卻有力的愛。
他要快些長大。長得足夠強大，強大到能托住這個家傾斜的重量，能讓奶奶安心地老去，能讓父母肩頭的負擔輕一些，能讓那山頭目送的目光裏，少些擔憂，多些欣慰。
他扶着樹幹，慢慢站起來，拍掉身上的土。然後走到奶奶身邊，撿起那根木棍，仰頭看向樹上剩餘的核桃。
“奶奶，還有哪顆要夠？我幫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