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面無表情地從鏡中看着慶陽。
“本宮已告訴寧遠侯，只要蕭歸雲好好研究應制詞，端午宴上大放異彩，本宮保他前途無憂。”
“可今日早朝，他不爲軍國大事，卻爲一樁陳年舊案糾纏不休，如此偏執迂腐，只顧着埋頭故紙堆，將來必定難成大器！”
“他配不上你的金枝玉葉之身，此事莫要再提！”
“母後！”慶陽不滿地翹起嘴，“兒臣才不圖他什麼前程似錦！”
“兒臣只要他百依百順，滿心滿眼只有我一個人，日日圍着我轉，哄我高興。”
她想了想，揚起下巴道：“若兒臣能把他訓得如我養的鬆獅犬一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只對兒臣搖尾乞憐，這樣您總能允了兒臣吧？”
皇後冷笑，“待你做到後，再來找本宮商量也不遲。”
“母後，您盡管等着兒臣的好消息。”慶陽仰着頭，胸有成竹地離開了。
翰林院衆人聽聞蕭歸雲拿着皇帝手諭，把兵部、戶部的玉門檔案都搬了過來，只爲查十五年前的玉門到底是災年還是豐年，忍不住調侃他‘治史嚴謹’。
蕭歸雲並未將調侃放在心上，開始在翰林院內埋頭翻閱。
整整三日，他不吃不喝，未出院門，終於在今晚，從一本兵部的舊卷中，找到了想要的線索。
上面記載:【景元十年春，玉門州駐軍曾因協助春耕，馬匹多有折損，請補充軍馬。】
他舒眉一笑，低喃道：“終於找到了。”
他一直都知道，景元十年的玉門是災年。
因爲那年開春遭遇牛瘟，耕牛全死絕了。
爲了搶農時，當時將守被迫借調新補的軍馬犁地，可那批所謂戰馬，全是中看不中用的劣馬，沒幾天就累死病倒大半。
春耕徹底耽誤，百姓顆粒無收，只能易子而食。
爲了掩蓋軍馬不堪用的醜事，當地官員下令抹去所有災情記錄，謊報豐年。
皇後一黨的警惕性太高，他只能從意想不到的小事入手，拿到皇帝的手諭，後面才能正式立案調查下去。
事實證明，他做對了。
朔風十八州占據了大昭的整個北境，玉門是十八州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城，四周多戈壁，遠離戰略要地，地薄人稀，守城駐軍也只有三百人。
太師對此等小城毫無防備，反而覺得他小題大做，親自應允了他的要求。
這個小小的開始，是他撕開十五年前那樁冤案，向仇人揮出的第一刀。
他系緊披風，戴好兜帽，將文書裝在身上，趁着夜色，騎馬去了城東的白衣寺。
白衣寺荒涼偏僻，平時香客極少，廟內只有幾個行動緩慢的老僧。
他快速敲了五聲門。
一個老僧打開門，看清他的臉後，左右環顧，確認無人跟蹤，關上寺門，引着他一路進了密室。
密室內坐着一個長眉細眼，氣質清貴的年輕公子，正在悠閒煮茶。
屋內茶香四溢。
蕭歸雲進來，徑直坐到茶桌前。
年輕公子抬了抬眼，“本王等你多時了。”
他是當今景元帝的次子:聞人賢。
也是堂堂大昭靖王。
他的生母盧貴妃，出身範陽盧氏，曾寵冠六宮，風光無限。
可惜紅顏薄命，英年病逝，盧氏從此日漸式微。
後來劉皇後誕下了三皇子，當月便冊封爲太子，其餘皇子被陸續冊封王爵，打發去了各自封地，從此非詔不得入京。
聞人賢這次是爲了見蕭歸雲，才冒險進京的。
他緩緩倒了一盞茶，推到蕭歸雲面前。
“百年普洱，嚐嚐。”
蕭歸雲並未着急用茶，而是慢條斯理地掏出文書擺在桌上。
“這就是我的投名狀。”
聞人賢瞥了一眼桌上文書，輕嘖。
“本王沒想到，短短三個月的時間，你真的做到了。”
他記得清清楚楚， 三個月前，蕭歸雲貿然闖入他的封地，第一句話就是：我是程硯之子，程莫回。
接着，蕭歸雲把程家冤情和盤托出，說他要爲程家報仇翻案，讓誣陷程家之人全部下地獄，還要把縱容這一切發生的昏君趕下高位。
後來，蕭歸雲又說了一句讓他永生難忘的話。
【我冒死投靠，欲助殿下問鼎九五，不知殿下敢否？】
當時，他被驚住了。
驚訝於對方的膽量，居然敢在他面前坦白程硯之子的身份，還公然挑撥他篡位。
這些大逆不道的話，足夠把蕭歸雲拉出去砍頭一萬次。
他更驚訝對方的自信。
一個身負血海深仇的孤雛，一無兵馬，二無根基，憑什麼撬動劉家那棵盤根錯節的參天大樹？
他甚至覺得，蕭歸雲進京後，只要身份暴露，必定活不過三個月。
不過，他更想知道，對方到底有什麼本事助他問鼎。
於是，他給蕭歸雲三個月時間。
他做夢也沒想到，蕭歸雲居然僞造身份認賊作父，在仇人眼皮底下燈下黑，準備公然查案。
這讓他來了興趣，爲此不惜秘密進京，準備看蕭歸雲交上的投名狀到底是什麼。
於是，便有了今日的會面。
他拿起文書，一眼掃完，聽了蕭歸雲的解釋後，朗聲大笑。
“這份投名狀，本王甚是喜歡，今日就收下了。”
他將一塊玉佩放到桌上。
“這是本王的信物，見此物如見本王，以後，本王在京都的所有勢力隨你調用。”
“就從這玉門舊案開始，讓本王看看，你究竟能把這天捅破到什麼程度。”
蕭歸雲看了眼玉佩，端起茶盞，揚了揚手，一飲而盡。
“以茶代酒，必不負殿下所望。”
聞人賢在京都不能久待，和蕭歸雲密聊完後，便要起身離開。
走到密室口，他忽然問道：“大昭藩王不止一個，爲何偏偏要選本王？”
蕭歸雲未加思索，道：“我觀察了所有王爺，其他人或橫征暴斂，或庸碌無爲，或沉迷酒色。”
“唯有殿下每次沉迷修仙問道，不問世事，封地卻吏治清明，百姓豐衣足食，雖地處偏遠，卻隱有興盛之象。”
他忽然頓了下來，片刻後，才繼續道：“王爺有問鼎九五的能力，也有足夠的野心。”
聞人賢一愣，哈哈大笑。
“看來本王的僞裝還是不夠，竟被你看穿了，回去後，本王還要變本加厲修仙問道才行。”
送走聞人賢，蕭歸雲摩挲着手裏的信物玉佩，輕嗤了一聲。
他沒說實話。
選聞人賢，除了聞人賢有野心有能力外，最重要的是，他有聞人賢母妃病逝的真相證據。
盧貴妃不是病逝，而是被毒殺。
盧貴妃和皇叔首尾被太後發現，太後爲了掩飾這樁醜聞，命貼身嬤嬤在盧貴妃的日常飲食裏下了藥。
沒多久，盧貴妃便積鬱成疾，香消玉殞。
太後駕崩後，他養父是世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這是養父給他的後手。
事成後，若聞人賢兌現承諾，許他在朝堂大展才能，他便將此事爛在肚子裏。
若是聞人賢要鳥盡弓藏，這個證據就是他的最佳武器。
復仇之路步步殺機，他不僅要想着如何贏，還要想着贏了之後，如何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