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鴉嶺像一頭沉睡的黑色巨獸,橫亙在夜色中。而背陰坡,則是這巨獸身上一道深不見底的傷口,散發着陰森死寂的氣息。離得尚遠,陳宵就感到一股透骨的寒意順着地面和空氣蔓延過來,手中的幽白燈籠光芒似乎也黯淡了幾分。
胡三從懷裏掏出兩個小布包,遞給陳宵一個:“含在舌下,能抵擋一部分陰氣侵蝕,保持神智清醒。記住,進去後,眼睛不要亂看,尤其是那些發光或者有影子晃動的地方。耳朵聽到任何聲音,都當是幻覺。你的任務只有一個——跟着我,在我指出‘陰參’位置時,用我給你的‘玉釺’和‘紅繩’,將它完整地挖出來,捆好。過程中,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停手,也不要碰到‘陰參’的根須。明白嗎?”
陳宵用力點頭,接過布包,裏面是一小撮味道辛辣刺鼻的黑色藥末,他依言含在舌下,頓時一股火辣辣的感覺直沖腦門,精神爲之一振,周圍的寒意似乎也被驅散了一些。
胡三又從那幾把黑色小釺子中,抽出一把最短最細、通體溫潤如玉的,以及一卷暗紅色、觸手冰涼滑膩的細繩,交給陳宵:“玉釺破土,紅繩束參。下手要穩、準、輕。”
準備妥當,胡三提着那盞幽白燈籠,當先朝着那片吞噬光線的黑暗走去。陳宵深吸一口氣,握緊玉釺、紅繩和燈籠,緊跟其後。
踏入背陰坡範圍的瞬間,溫度驟降!仿佛從深秋一步跨入了嚴冬冰窖。手中的燈籠光芒劇烈地晃動、收縮,只能勉強照亮腳下不足一米的範圍,四周是無邊無際、粘稠如墨的黑暗。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土腥味、腐爛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於鐵鏽和腥甜混合的氣息。
腳下的地面鬆軟溼滑,覆蓋着厚厚的、不知沉積了多少年的腐殖質和落葉,踩上去悄無聲息,卻又仿佛能感覺到下面有什麼東西在蠕動。耳邊,開始出現各種細微的聲響:似遠似近的哭泣、低語、冷笑、磨牙聲……層層疊疊,從四面八方涌來,試圖鑽入腦海。
舌下的藥末散發着持續的辛辣,幫助陳宵抵抗着這無孔不入的陰寒和精神幹擾。他緊盯着胡三的背影,不敢有絲毫分神。
胡三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極其謹慎。他手中的幽白燈籠光芒穩定,似乎能勘破部分黑暗,指引着方向。他時不時會停下來,側耳傾聽,或者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點泥土嗅聞,又或者從腰間布帶裏取出一個小小的羅盤(非普通羅盤,指針是某種骨頭制成),仔細辨認。
越往深處走,黑暗越濃,陰氣越重。燈籠的光芒被壓縮到僅能照亮兩人身周尺許之地。周圍的聲響也變得更加清晰、更加“真實”。陳宵甚至能聽到有“人”在耳邊輕聲呼喚他的名字,帶着哭腔祈求幫助;能看到眼角餘光裏,有慘白的手臂從黑暗裏伸出,又迅速縮回;能感覺到有冰冷滑膩的東西,擦着他的腳踝滑過……
他死死咬着牙,遵循胡三的告誡,不看,不聽,不想,只是機械地跟着前面那點穩定的幽白光芒。
突然,胡三停下了腳步。
他蹲下身,將燈籠湊近地面。陳宵也連忙湊過去看。
只見前方一片相對平坦的腐殖質上,生長着一叢奇特的“植物”。大約半尺高,只有孤零零一根暗紫色的、光禿禿的莖稈,頂端頂着三片呈品字形排列的、同樣暗紫色的肥厚葉片。葉片表面布滿了復雜的銀色脈絡,在幽白燈籠的照耀下,隱約流動着微弱的光澤。而在這株植物周圍的腐殖質上,寸草不生,卻凝結着一層薄薄的白霜。
“就是它。”胡三的聲音壓得極低,帶着一絲如釋重負的凝重,“百年以上的‘陰參’,已經初具靈性,懂得收斂氣息,若非今夜子時陰氣最盛它需要吞吐月華(雖然這裏看不到月亮),我也難以定位。陳宵,準備!”
陳宵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連忙拿出玉釺和紅繩。
胡三示意他靠近,指着那株植物下方:“參體就在正下方三尺左右。記住,玉釺破土時,要沿着參體輪廓外圍,不能傷到一根須子。我會用‘定陰符’暫時鎮住周圍的地氣和可能存在的守護陰靈,但時間有限。你動作一定要快!”
說完,胡三從懷中掏出三張裁剪成三角形狀、用銀灰色顏料畫着復雜符文的符紙,口中念念有詞,手一揚,三張符紙成品字形飛出,輕飄飄地貼在了那株“陰參”周圍的地面上。
符紙落地的瞬間,陳宵感到周圍的陰寒氣息和雜亂聲響猛地一滯,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連那株“陰參”葉片上流動的銀光都凝固了。
“就是現在!”胡三低喝。
陳宵不敢怠慢,立刻趴伏在地,用玉釺小心翼翼地開始挖掘。玉釺觸土,竟然毫無阻力,如同切入凝固的油脂。他按照胡三的指點,沿着一個大致的人形輪廓(參體多似人形),極其小心地將周圍的腐殖質和泥土撥開。
隨着挖掘深入,一股更加精純、但也更加冰寒的陰氣從下方滲出,即使含着藥末,陳宵也感到手指凍得發僵,呼出的氣瞬間結成了白霜。但他咬牙堅持,動作穩定。
很快,一株完整的、呈現清晰人形的“陰參”漸漸顯露出來。參體約莫巴掌大小,通體呈半透明的暗紫色,表面布滿了細密繁復的銀色根須,如同人體的血脈經絡。參體頭部位置,甚至隱約能看出眼耳口鼻的輪廓,栩栩如生,透着一股邪異的靈性。
就是它!
陳宵屏住呼吸,更加小心地將最後一縷連接着主根的泥土剔開。整個過程,那“陰參”毫無動靜,仿佛真的被符紙定住了。
就在陳宵準備用紅繩去捆縛參體時,異變陡生!
貼在地面的三張“定陰符”,其中一張,符文的銀光突然劇烈閃爍起來,然後“噗”地一聲,無火自燃,瞬間化爲了灰燼!
緊接着,另外兩張符紙也相繼燃起!
“不好!”胡三臉色一變,“有東西在沖擊符陣!快!”
符紙燃盡的瞬間,周圍被壓制住的陰寒氣息和詭異聲響轟然爆發!比之前強烈了十倍不止!黑暗中,無數影影綽綽的、扭曲的黑影從四面八方浮現,發出尖銳的嘶嚎,朝着兩人撲來!地面也開始劇烈震動,仿佛有什麼龐然大物正在地下蘇醒!
那株“陰參”也猛然顫動起來,頂端的葉片銀光大盛,參體竟然開始緩緩向泥土深處縮去!它要逃!
陳宵眼睛都紅了,也顧不上害怕,左手閃電般探出,一把抓住了“陰參”的莖稈(觸手冰寒刺骨,如同握住了一塊萬年寒冰),右手玉釺朝着參體下方猛地一插,截斷了它縮回的路徑,同時將紅繩飛快地繞着參體纏繞起來!
“嗷——!”
參體被紅繩觸碰,發出一種類似於嬰兒啼哭又像是金屬摩擦的尖利慘叫!周圍的那些黑影仿佛被這叫聲刺激,變得更加瘋狂,如同潮水般涌來!
胡三怒哼一聲,將手中幽白燈籠往地上一插,燈籠光芒大盛,形成一個淡白色的光罩,勉強將兩人和“陰參”護在其中。無數黑影撞在光罩上,發出“嗤嗤”的灼燒聲,冒起黑煙,但光罩也劇烈晃動,光芒迅速暗淡。
與此同時,胡三雙手齊動,腰間那些黑色小釺子如同有生命般飛出,在他周身盤旋飛舞,發出低沉的嗡鳴,射向那些試圖突破光罩的黑影,每一擊都能讓一道黑影慘叫着消散。但他顯然也承受着巨大壓力,額頭青筋暴起,臉色發白。
“快!紅繩捆緊!離開這裏!”胡三的聲音帶着急促。
陳宵拼盡全力,將紅繩在“陰參”上打了三個死結。說來也怪,紅繩一旦捆緊,那“陰參”的慘叫和掙扎立刻停止,銀光收斂,變成了一株安靜的、只是有些奇特的植物。
他剛將“陰參”抓起,塞進胡三遞過來的一個特制的黑色木盒中(木盒內部刻滿符文),胡三插在地上的幽白燈籠,光芒驟然熄滅!
光罩破碎!
“走!”胡三一把抓起熄滅的燈籠和木盒,另一只手抓住陳宵的肩膀,腳下猛地一蹬!
陳宵只感到一股巨力傳來,身不由己地被帶着向前疾沖!耳邊是無數黑影尖銳的嘶嚎和破風聲,身體被陰寒氣息刮得生疼。胡三的速度快得驚人,在黑暗中左沖右突,那些黑色小釺子環繞護衛,不斷擊散撲來的黑影。
陳宵被拖拽着,根本看不清方向,只覺天旋地轉。不知跑了多久,周圍的陰寒氣息和嘶嚎聲終於漸漸減弱、消失。
胡三的速度慢了下來,最後停下,鬆開陳宵,自己卻踉蹌了一步,扶着一棵枯樹劇烈地喘息起來,嘴角溢出一縷暗紅色的血跡。
陳宵也癱坐在地,大口喘氣,渾身冰冷,幾乎虛脫。他抬頭看去,發現他們已經離開了背陰坡的範圍,回到了老鴉嶺外圍,遠處甚至能看到三岔口零星的火光。
天邊,已經泛起了一絲灰白。
他們……逃出來了?還拿到了“陰參”?
陳宵看向胡三手中的黑色木盒,又看看臉色蒼白、氣息不穩的胡三,心中充滿了後怕和慶幸。
胡三緩過一口氣,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看向陳宵,眼神復雜:“幹得不錯。若不是你下手快,今晚我們倆都得交待在那兒。”他將木盒小心地收進懷中。
“胡三爺,您沒事吧?”陳宵關切地問。
“一點陰氣反噬,不礙事。”胡三擺擺手,站直身體,“走,回三岔口。‘陰參’已得,加上我備好的藥材,可以救阿秀了。”
聽到能救阿秀,陳宵精神一振,疲憊感都減輕了不少。
兩人拖着疲憊的身體,朝着三岔口方向走去。晨光微熹,驅散着夜的寒冷和黑暗。
陳宵回頭望了一眼那黑沉沉的背陰坡方向,心有餘悸。這地方,他這輩子再也不想靠近第二次。
但總算,拿到了救命的“陰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