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府後宅那方小院的寂靜,被一陣突兀而沉重的叩門聲驟然撕裂。
那聲音,與其說是叩門,不如說是砸。一下,又一下,帶着久居上位者不容置疑的蠻橫,撞擊着那扇早已褪色、邊緣有些腐朽的木門,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暖閣內,正對坐研究一份新得陣圖殘片的雲河和雲素衣同時抬頭。
雲河手中一塊剛打磨出雛形的青灰色礦石“啪嗒”一聲掉在攤開的圖紙上,那雙因連日鑽研而略顯疲憊的眼眸瞬間睜大,閃過一絲驚疑。
娘親的手還按在圖紙上,指尖卻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指節泛白。
母女倆的目光在空中交匯,無需言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動與戒備。
多少年了?
自從柳如媚入府,自從那個風雪之夜……這扇門,再未被這個人叩響過。
小石頭和墨玉也瞬間警覺。
小石頭弓起背脊,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嗚嗚”聲,炸開的毛讓它看起來大了一圈。
墨玉則悄無聲息地從窗台躍下,碧綠的貓眼銳利如刀,緊緊盯着門的方向,尾巴尖危險地輕輕擺動。
“哐當!”
不等回應,門被一股大力從外面猛地推開!陳舊的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刺目的天光涌了進來,將一個高大、裹挾着前庭烈火與金屬寒意的身影投射在暖閣並不寬敞的地面上。
墨沉淵。
墨家的家主,雲河的養父,雲素衣早已形同陌路的夫君。
他穿着一身玄色繡暗金雲雷紋的家主常服,身姿依舊挺拔,面容卻比雲河記憶中更加深刻冷硬,如同被歲月和權勢反復鍛打過的寒鐵。
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掃過屋內簡陋的陳設、堆積的“廢料”、攤開的圖紙,最後精準地、帶着一種審視獵物般的銳利,釘在了雲河身上。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帶着鐵鏽和灰塵的味道,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雲素衣緩緩站起身。
她甚至沒有看墨沉淵一眼,徑直走到窗邊那張矮幾旁,拿起擱置的銀剪,開始修剪那盆虯枝盤結的寒梅。
咔嚓,咔嚓。細小的枯枝應聲而落,動作從容不迫,仿佛闖入者不過是一縷擾人的穿堂風。
“墨大家主貴足踏賤地,是前庭的烈火不夠旺,還是東苑的歌舞不夠軟?”
雲素衣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刃,每一個字都刮着森冷的寒氣,清晰無比地切割開凝固的空氣,
“還是說,家主忽然想起後宅還鎖着兩個礙眼的‘廢料’,特來查驗是否爛透?”
墨沉淵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冷硬的面皮似乎更繃緊了幾分。
但他並未理會雲素衣的冷嘲熱諷,目光依舊緊緊鎖在雲河身上,
或者說,是鎖在她面前桌案上那個被礦石砸到的半成品上——那是一個利用廢棄簧片和幾塊打磨光滑的卵石制作的、結構奇特的微型“重力平衡儀”,正因剛才的震動而微微搖擺。
他邁步上前,玄色袍角拂過地面,
帶來一陣屬於前庭煉器場的、混合着硫磺和精鐵的氣息,瞬間沖淡了暖閣內草藥的清苦和炭火的暖意。
他在雲河面前站定,巨大的陰影將女孩單薄的身形完全籠罩。
“此物,”墨沉淵開口,聲音低沉,帶着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毫無溫度地指向那個搖擺的平衡儀,“是你所做?”
他的視線如同實質的壓力,沉甸甸地落在雲河肩頭。雲河只覺得呼吸一窒,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幾乎要撞破喉嚨。
她下意識地看向娘親。
窗邊的雲素衣依舊在修剪梅枝,側影沉靜如淵,只有那握着銀剪的、指節泛白的手,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雲河猛地低下頭,濃密的眼睫垂落,遮住了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
血脈深處那點剛剛蘇醒的靈光在瘋狂示警,娘親“藏鋒”的叮囑如同驚雷在耳邊炸響。
她不能讓墨沉淵看出任何端倪!絕不能!
“嗯?”墨沉淵的耐心似乎有限,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壓迫。
雲河的身體幾不可查地輕顫了一下,像是被他的聲音嚇到。
她飛快地瞥了一眼那個平衡儀,眼神茫然又無辜,帶着孩童般的懵懂,
小聲囁嚅道:“就……就是撿了些石頭和破銅片……胡亂……胡亂搭着玩的……”聲音細若蚊蚋,帶着顯而易見的怯懦。
墨沉淵盯着她看了幾息,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裏辨不出喜怒。
他忽然從寬大的袖袍中取出一物,放在了那個簡陋的平衡儀旁邊。
那是一個巴掌大小的器皿,形如含苞待放的蓮花。
通體由一種半透明的赤紅色晶石雕琢而成,內裏仿佛流淌着熔岩般的微光,蓮瓣尖端鑲嵌着細密的金絲脈絡。
它甫一出現,一股溫和卻精純的火屬性靈氣便彌漫開來,將周圍簡陋的“廢料”襯得更加黯淡無光。
這顯然是一件品相不凡、蘊含靈力的火屬性靈器胚體。
“胡亂搭着玩?”墨沉淵的指尖點了點那朵赤晶蓮花,目光重新鎖住雲河低垂的臉,
“那這個呢?可能讓它再精巧些?比如……讓這蓮瓣真正開合,引動其中火力流轉更順暢,甚至……生出些許靈性?”
他的問題極其精準,直指煉器一道中頗爲高深的“啓靈”邊緣!這絕非對一個“廢物”該有的詢問!
雲河的心髒幾乎停跳!
那赤晶蓮花的內部結構、金絲脈絡的靈力傳導路徑,在她低垂的眼簾下幾乎瞬間清晰起來。
一種奇異的、源自血脈的本能在蠢蠢欲動,
無數個細微的改良方案如同星辰般在她腦海中自然點亮——調整某個金絲節點的角度,削減某處冗餘的晶石厚度,甚至可以利用暖閣窗外偶爾吹來的風,設計一個極其微小的聯動風輪,帶動蓮瓣開合……每一個念頭都清晰無比!
然而,娘親“藏巧於拙,用晦而明”的叮囑,柳如媚母女怨毒的眼神,鎮魂塔下那酷刑的景象……如同冰冷的鎖鏈,瞬間捆住了她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本能!
她死死咬住下唇內側,嚐到一絲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下那股洶涌的“點化”沖動。
藏在桌下的小手,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用尖銳的疼痛強迫自己維持那副茫然無知的模樣。
她抬起頭,眼神依舊是怯生生的、空洞的茫然,甚至帶着一絲對那赤晶蓮花耀眼靈光的“畏懼”,聲音呆板而遲鈍:
“爹爹……說什麼?這個……亮閃閃的……好燙……河兒不懂……河兒只會……只會撿石頭……”她甚至笨拙地伸出手指,想去碰觸那蓮花,又在快要觸及時猛地縮回,仿佛真的被那無形的“燙”嚇到。
墨沉淵的眉頭緊緊鎖起,眼底深處那點微不可察的探究光芒迅速冷卻下去,被一種熟悉的、深沉的厭棄所取代。
他沉默着,周身的氣壓更低。
“不懂?”他的聲音更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若你能將它改好,哪怕只是些許精進……”
他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這間陳舊的暖閣,掃過雲素衣清冷的背影,拋出了誘餌,
“……你們母女,可搬離這後宅,享前庭供奉,靈材丹藥,應有盡有。不必再與這些……垃圾爲伍。”
最後幾個字,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砸向屋角那堆雲河視若珍寶的“廢料”。
暖閣內死寂一片。只有小石頭壓抑的低吼聲在角落裏回響。
窗邊的雲素衣,修剪梅枝的動作終於停頓了一瞬。
銀剪冰冷的鋒刃,映出她眼底一閃而過的、刻骨的譏誚。
供奉?靈材?不過是更大的囚籠,更精致的枷鎖!她太清楚這男人骨子裏的涼薄與算計。
雲河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那“供奉”二字帶來的不是誘惑,而是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屈辱。
搬去前庭?在柳如媚母女的眼皮底下?在無數道鄙夷目光的審視中?
那和將小石頭、墨玉丟進熔爐有何區別?
她猛地低下頭,避開墨沉淵審視的目光,仿佛被那“供奉”二字嚇傻了。
小手慌亂地抓起桌上一塊棱角分明的廢棄礦石碎片,無意識地、笨拙地摳弄着上面粗糙的紋路,指尖甚至被鋒利的邊緣劃出一道淺淺的白痕,滲出一點血珠也渾然不覺。
她的聲音更低,更呆滯,帶着一種孩童被巨大誘惑砸暈後的不知所措和本能的退縮:
“搬……搬走?前庭……好多人……好吵……河兒害怕……亮閃閃的東西……河兒也害怕……”
她抬起頭,眼神空洞地看着墨沉淵,帶着一種近乎愚蠢的固執,
“河兒……就喜歡這裏……喜歡撿石頭……爹爹的東西……太亮了……河兒……弄不好……”
每一個字,都像一個笨拙的、沉重的木槌,敲打在墨沉淵那點僅存的、因百工園風鈴而起的微妙期許上。
他看着眼前這個眼神呆滯、手指被破石頭劃傷都毫無知覺、只會反復念叨“撿石頭”、“害怕”的女孩,
看着她身上那洗得發白的舊衣,看着她桌上那些粗糙簡陋、毫無靈氣波動的“玩具”……
一股巨大的失望,混合着長久以來根深蒂固的“廢物”認知,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那點因風鈴而起的、對“靈性”的敏銳直覺,此刻顯得如此可笑。
朽木!終究是爛泥扶不上牆的廢料!
那風鈴,大概真如清婉所言,不過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
自己竟還爲此生出一絲荒謬的念頭,簡直是浪費時間!
墨沉淵的眼神徹底冷了下去,最後一絲溫度也消失殆盡,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冰寒與厭棄。
他甚至懶得再看雲河一眼,更不屑於再與雲素衣說一個字。
“哼!”
一聲冰冷的、帶着極致輕蔑的冷哼,如同重錘砸落。
他猛地拂袖!
寬大的玄色袖袍帶起一股勁風,將桌案上幾張輕薄的圖紙吹得譁啦作響,那朵流光溢彩的赤晶蓮花也被他毫不憐惜地卷回袖中,瞬間斂去所有光華。
玄色的身影帶着壓抑的怒火與徹底幻滅的失望,決絕地轉身,大步流星地朝門口走去,沒有半分留戀。
“哐——!!!”
院門被一股巨力狠狠摔上!那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仿佛是整個墨府對這方小院、對她們母女存在的最終宣判。
腐朽的門軸發出瀕死的呻吟,門板在門框上痛苦地震顫着,久久不息。
巨大的關門聲浪如同實質的沖擊波,狠狠撞在雲河的心口。
她身體猛地一顫,一直強撐着的僞裝幾乎瞬間崩潰,臉色蒼白如紙,胸口劇烈起伏,仿佛剛從溺水的深淵掙扎出來。
一只冰涼卻無比穩定的手,在她搖搖欲墜時,穩穩地覆在了她緊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滲出血絲的手背上。
是雲素衣。
不知何時,她已無聲地來到了女兒身邊。
她的掌心帶着深秋的寒意,卻蘊含着一種磐石般的堅定力量,瞬間透過皮膚,傳遞到雲河冰冷顫抖的身體裏。
雲素衣沒有看那還在震顫的院門,她的目光落在女兒低垂的、毫無血色的側臉上,落在她掌心被礦石劃出的那道淺淺血痕上。
她的眼神深邃如淵,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只有一片洞悉世情的冰冷與沉寂。
那沉寂之下,是洶涌的暗流,是對墨沉淵徹底死心後的決絕,更是對女兒此刻痛苦隱忍的心疼。
“藏住了,河兒。”雲素衣的聲音很低,像從寒潭深處傳來,帶着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這一關,你過了。”
她指尖極其輕柔地拂過雲河掌心那道細小的傷痕,仿佛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這血,”她看着那抹刺目的紅,眼神銳利如刀鋒,又帶着一種近乎悲憫的蒼涼,
“不是懦弱,是你的‘鋒’磨礪自身留下的印記。記住這痛,也記住這藏鋒的代價。”
窗外,墨府高牆的陰影被斜陽拉得老長,如同匍匐的巨獸,將小小的院落吞噬得更深。
暖閣內,炭火的微光在母女倆緊握的手上跳躍。
小石頭和墨玉無聲地靠了過來,依偎在雲河的腳邊,用溫暖的皮毛輕輕蹭着她冰冷的裙角。
院門摔上的巨響餘音似乎還在耳畔轟鳴,
但另一種更堅韌、更冰冷的力量,已在無聲的守護與刻骨的清醒中,悄然凝聚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