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城的盛夏，總帶着一股子潑潑灑灑的熱。日頭剛過晌午，毒辣的陽光就把青石板路曬得發燙，連院牆外老槐樹上的蟬鳴，都透着幾分聒噪的倦意。可林家大院裏，卻是一派熱鬧景象——今天是林家獨女林硯的周歲宴，紅綢子掛滿了廊檐，八仙桌在院子裏擺得整整齊齊，親友們穿着體面的衣裳，說說笑笑地聚在一處，連空氣裏都飄着糕點的甜香和酒香。
林硯被母親孟婉卿抱在懷裏，穿着一身大紅的繡花小襖，領口袖口都縫着精致的纏枝蓮紋樣，襯得她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越發白嫩。她睜着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睛，安靜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沒有尋常嬰孩的哭鬧，也沒有過分的雀躍，倒像是個局外人，默默觀察着這場爲她舉辦的宴會。
只有林硯自己知道，這具稚嫩的身體裏，藏着一個來自異世的靈魂。
這一年來，她小心翼翼地適應着新的身份和生活。林家不算大富大貴，卻也是靖安城小有名氣的布商，父親林承安老實本分，經營着一家布莊，母親孟婉卿溫柔賢淑，只是產後體虛，身子一直不大好。夫妻倆對她疼愛有加，張嬤嬤更是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這樣溫暖和睦的家庭，是前世孑然一身的她從未擁有過的。也正因如此，林硯暗下決心，要好好守護這個家，守護眼前這些真心待她的人。
“抓周啦！抓周啦！”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親友們立刻圍攏過來，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了院中央那張鋪着紅布的木案上。木案上擺着十幾樣物件，筆墨紙硯、算盤珠串、繡繃花針、金銀小錠、瓜果點心，還有一把小巧的剪刀和一個羅盤，樣樣都擦拭得幹幹淨淨，透着喜慶。
“承安，快把阿硯抱過去，讓孩子選選，看看我們阿硯將來要做什麼大人物！”林硯的叔公捋着山羊胡，笑着說道。
林承安臉上滿是喜色，連忙從孟婉卿懷裏接過女兒，小心翼翼地放到木案前。“阿硯，選一個，喜歡哪個就抓哪個。”他輕聲鼓勵着，眼神裏滿是期待。
周圍的親友也紛紛起哄：“選算盤！選算盤將來會算賬，把布莊越做越大！”“我看還是選繡繃好，女孩子家，心靈手巧才是本分！”“哎，那錠金子好，將來富貴榮華！”
林硯站在木案前，小手輕輕晃了晃。她的目光快速掃過案上的物件，心裏盤算着。算盤是經商的象征，可女子拋頭露面經商，在這個時代簡直是天方夜譚，若是選了，難免被人說“不守本分”；繡繃雖符合女子身份，可太過精巧，若是日後顯露些許繡活天賦，又會被拿來與“閨閣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規矩對比，徒增麻煩；金銀小錠更是惹眼，容易被人說“貪財”，落人口實；還有那羅盤，透着幾分詭異，若是被不懂的人附會“命格不凡”“能掐會算”，怕是要被冠上“妖孽”的名頭，那可就萬劫不復了。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角落裏的毛筆上。那是父親林承安平日裏做賬、寫書信時用的，筆杆是普通的竹制，筆頭微微有些磨損，算不上什麼名貴物件。在這個時代，女子識些字、能寫幾個字，不算出格，反而會被稱贊“知書達理”，但絕不會讓人覺得異常。畢竟，只是一支毛筆，既不涉及富貴權勢，也不關乎奇技淫巧，是最穩妥、最不扎眼的選擇。
沒有絲毫猶豫，林硯的小手徑直伸向了那支毛筆，一把攥住，還模仿着父親握筆的姿勢，輕輕晃了晃。
“好！好！抓了毛筆！”立刻有人高聲喝彩，“這是要做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啊！”“林掌櫃好福氣，女兒將來定是個聰慧過人的！”
林承安笑得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連忙抱起女兒，在她額上親了一口：“我家阿硯就是有眼光！將來爹爹教你讀書寫字，做個明事理的姑娘！”
孟婉卿也含笑走上前，輕輕撫着女兒的發頂，眼底滿是寵溺：“我們阿硯真乖。”
親友們紛紛送上祝福，院子裏的氣氛越發熱烈。林硯埋在父親懷裏，感受着他胸膛的溫暖，暗自鬆了口氣。第一步，總算是走對了。她不需要什麼驚才絕豔的名頭，只想要平平安安地長大，守護好這個家。
周歲宴過後，日子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林硯的語言天賦，卻在不知不覺中顯露出來。
別家的孩童，周歲過後還在“咿呀”學語，連“爹爹”“娘親”都喊得含糊不清，可林硯卻能清晰地叫出家人的稱呼。剛過十三個月，她就會說“吃飯”“喝水”“睡覺”這類簡單的短語；十四個月時，已經能斷斷續續地表達自己的意願，比如“要抱抱”“不要這個”。
林承安對此驚喜不已。他自己讀書不多，年輕時靠着一身力氣和本分，才打拼下這家布莊，心裏一直遺憾沒能好好讀書識字。如今女兒有這樣的語言天賦，他自然格外上心，每日從布莊回來，再累也會抽出時間教林硯認幾個字。
他會用樹枝在院子裏的泥地上寫字，一邊寫一邊念：“這是‘天’，天空的天；這是‘地’，土地的地。”他也會指着賬本上的字，教林硯認讀：“這是‘一’，數字一；這是‘二’，數字二。”
林硯的記憶力，因着前世的靈魂加持，遠超常人。前世作爲科研人員，她需要記住大量的專業知識、實驗數據，記憶力早已被鍛煉得異於常人。如今學這些簡單的漢字，對她來說簡直是易如反掌，往往父親教一遍，她便牢牢記住了，甚至能舉一反三。
可她不敢表露半分。她清楚地知道，在這個等級森嚴、思想保守的時代，“太過聰慧”未必是好事，尤其是對於女子而言。若是表現得異於常人，輕則被人說“性情古怪”，重則可能被貼上“妖異”“不祥”的標籤，不僅自己會遭殃，還會給家人帶來麻煩。
她見過鄰村一個女孩，因三歲便能背完整本《三字經》，被村裏人視爲“妖孽”，後來她的父母無奈之下，只能帶着她遠走他鄉，從此杳無音訊。這件事，讓林硯更加堅定了“藏拙”的想法。她要做的，不是最聰明的孩子，而是“比普通孩子機靈些”的女兒，既不讓父母失望，又不會引來非議。
所以，每次林承安教她認字，她都會刻意裝作學得很慢的樣子。
那日午後，陽光正好，院子裏的石榴樹開得正豔，火紅的花朵映着青瓦白牆，格外好看。林承安坐在石榴樹下的石凳上，林硯坐在他腿上，手裏拿着一根小樹枝，在地上畫着。
“阿硯，爹爹再教你一個字。”林承安拿起樹枝，在地上寫了一個“山”字，筆畫簡單，輪廓分明。“這個字念‘山’，shān，你跟着爹爹念。”
“山……”林硯跟着念了一聲，聲音軟糯，吐字清晰。
“對，就是這樣。”林承安笑着，又寫了一遍，“你看，這個字就像我們後院那座小小的山，有山峰，有山坡，是不是很像？”
林硯心裏清楚，她早就記住了這個字，甚至能聯想到更多與“山”相關的詞語。可她還是故意歪着小腦袋，皺着小小的眉頭，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在地上跟着父親的筆跡慢慢畫着，畫了一遍又一遍，嘴裏還小聲念叨着：“山……山……”
過了好一會兒，林承安笑着問道：“阿硯，記住了嗎？這個字念什麼？”
林硯抬起頭，眼神裏帶着一絲不確定，猶豫了半天，才小聲說：“是……是山嗎？爹爹，就像院子後面那座小小的山，尖尖的，是不是？”
“正是！”林承安笑得開懷，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語氣裏滿是驕傲，“我們阿硯真聰明！比隔壁家的小虎強多了，他學了三天‘山’字，還念不清楚呢！”
隔壁家的小虎，比林硯大兩個月，至今還只會說幾個簡單的疊詞，連完整的短語都說不連貫。林硯知道父親是在誇她，可她只是靦腆地笑了笑，把頭埋進父親的懷裏，心裏悄悄鬆了口氣。
這樣的“表演”，在日常中時常上演。父親教她念《三字經》，她會故意念錯一兩個字，等着父親糾正；父親讓她認賬本上的數字，她會裝作冥思苦想許久，才慢慢說出答案。每次看到父親因爲她的“進步”而露出欣慰的笑容，林硯就知道，自己的“藏拙”是對的。
除了在識字上藏拙，林硯在日常生活中，更是處處留心，用最天真的方式，守護着母親孟婉卿。
孟婉卿自從生下林硯後，身體就一直不大好。產後失血過多，又沒好好調養，落下了畏寒怕冷的病根。尤其是入秋之後，天氣漸漸轉涼，她總是顧着忙活家事，忘了添衣。林硯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每天早上，孟婉卿起身要去廚房幫張嬤嬤準備早飯時，林硯都會提前跑到臥室的衣架旁，踮着腳尖，費力地夠着母親的披風。那披風是棉質的，帶着淡淡的蘭花香，是孟婉卿最喜歡的一件。林硯小小的身子，抱着比她還寬的披風，小跑着跑到母親面前，仰着小臉，把披風遞過去：“娘親，風大，穿上這個，不然會打噴嚏的。”
孟婉卿每次都會笑着接過披風，裹在身上，感受着女兒帶來的暖意。她總會捏捏林硯的小臉，笑着說：“我們阿硯真是娘親的小棉襖，比爹爹還貼心。爹爹都記不住提醒我添衣，我們阿硯卻記得牢牢的。”
林硯只是仰頭對着母親笑，露出兩顆小小的乳牙。她不會告訴母親，她是觀察了許久才發現，只要母親早上不穿披風出門，吹了冷風，晚上就會咳嗽，第二天精神就會很差。她只是用孩童最純粹的方式，提前規避着母親生病的風險。
還有家裏的點心，張嬤嬤手藝好，時常會做些精致的小點心給大家解饞。入夏之後，天氣炎熱，張嬤嬤偶爾會做冰鎮綠豆糕，清熱解暑，清甜爽口，很受大家歡迎。
可林硯知道，孟婉卿脾胃虛寒，吃不得寒涼之物。有一次，孟婉卿一時嘴饞，吃了兩塊冰鎮綠豆糕，結果當天晚上就胃痛，折騰了大半夜才睡着。從那以後，林硯就把這件事記在了心裏。
每次張嬤嬤端來冰鎮綠豆糕，林硯都會搶先一步跑過去，伸出小手抓起一塊，飛快地塞進嘴裏，一邊嚼一邊含糊不清地說：“娘親，這個冰冰的，不好吃，阿硯替你吃掉！”
她吃得飛快，小臉上都沾了綠豆糕的粉末，樣子十分可愛。孟婉卿無奈又好笑，只能順着她的意：“好好好，都給你吃，娘親不吃。”
張嬤嬤也在一旁笑着說：“小姐真是護着夫人，知道夫人身子弱，不能吃涼的，就替夫人擋着。”
林硯嚼着甜絲絲的綠豆糕，心裏卻很踏實。她知道，母親嘴饞，若是直接說“娘親不能吃”，母親未必會聽，還可能覺得掃了興致。可她這樣裝作“貪吃”，搶着把涼的點心吃掉，母親既不會生氣，又能避免吃了寒涼之物不適，一舉兩得。
除了這些，林硯還會留意母親的其他習慣。孟婉卿喜歡繡活，時常坐在窗邊繡到很晚，眼睛容易酸澀。林硯便會在她繡了一會兒後，跑過去拉着她的手，說：“娘親，陪阿硯玩一會兒吧，阿硯一個人好無聊。”逼着母親放下繡繃，休息片刻。
孟婉卿有時會因爲布莊的生意不好，或是家裏的瑣事而心煩，悄悄嘆氣。林硯便會奶聲奶氣地給她唱歌，或是表演自己剛學會的小動作，逗母親開心。她會把自己最喜歡的小布偶塞給母親，說：“娘親，這個給你，看到它就不難過了。”
林硯做的這些事，都帶着孩童的天真與稚氣，沒有人會多想，只當是孩子孝順、貼心。可只有林硯自己知道，每一個舉動背後，都藏着她跨越前世的細心與關切，藏着她想要守護這個家的決心。
她知道，自己現在還小，沒有能力做什麼大事，只能從這些細微的小事做起。她藏起了前世的鋒芒與智慧，用稚語藏拙，用避嫌顯慧，只願做一個普通卻懂事的女兒，守護着父母，守護着這個溫暖的家，在這個陌生的時代，安穩順遂地長大。
日子一天天過去，林硯的“聰慧”與“貼心”，漸漸成了親友們稱贊的話題。大家都說，林家養了個好女兒，懂事、孝順，還機靈，將來一定是個有福氣的。林承安和孟婉卿聽了，心裏滿是驕傲與欣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