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風聲漸歇。
宮琅玥像個揣着滿腹心事的小女兒,悄悄挪到元音身邊,將頭輕輕靠在她膝上。
“師父……”她聲音悶悶的,“當年大魏覆滅、江山易主時,您身在這烏梁海,心裏……是不是也很煎熬?”
元音微怔,苦笑一聲,眼裏透着風雪磨出的蒼涼:“怎麼會不煎熬呢?那時候消息閉塞,只聽說平城破了,皇室散了。可敦整夜睡不着,只能對着南方燒香。”
“那種感覺,就像無根的浮萍。明知家鄉在流血,親人在受難,可隔着千山萬水,除了咬牙活下去,什麼都做不了。”
宮琅玥眼眶驟熱,那股被說中心事的酸楚涌上,險些落淚。
“好孩子,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宮琅玥把臉埋得更深:“白天聽聞梁蕭開戰,幾十萬大軍對峙……我怕家裏人被牽連。”
沉默片刻,她終於問出了心底那個死結:
“可是師父……作爲友邦,烏梁海不救火也就罷了,爲何還要趁機高價賣物資?這不是雪上加霜嗎?我心裏……總覺得別扭。”
在她的認知裏,這是趁火打劫,是小人行徑。
元音笑了。那笑容裏有看透世事的通透,也有一絲對“正義”二字的悵然諷刺。
“雪上加霜?”她搖搖頭,語氣幽幽,“傻丫頭,你只知其一。你覺得察罕王心黑?那你可知道,如今被蕭國百姓奉爲‘聖主’的那位開國皇帝,當年還是大魏臣子時,做過什麼?”
宮琅玥心頭一震,師父是在說……她的皇爺爺?
元音只當是在點醒後輩,輕描淡寫地揭開了那段被史書掩蓋的真相:
“三十年前,漠北遭遇百年不遇的白災,牛羊凍死無數,烏梁海不得不向大魏求援。”
“可那時,正是那位宮大冢宰當權。他爲削弱北方諸部,好爲日後黃袍加身鋪路,竟下一道密令——封關絕市。”
元音的聲音平靜,卻字字如刀:
“他下令封鎖糧道,一粒米不許北上。若要換糧,必須拿平日裏三十倍的戰馬和精鐵來換。那一冬……漠北餓死了多少人,才換回了那點活命的糧食。”
宮琅玥猛地抬頭,難以置信:“這……我從未聽說……戲文裏唱的是突厥屢犯邊境才禁止互市……”
“史書是勝利者寫的,戲文是演給百姓看的。”
元音語重心長:“那一筆‘戰爭財’,抽幹了漠北牧民的血,卻讓宮家憑空得了一支裝備精良的鐵騎,這才有了後來蕭國的基業。”
她輕嘆一聲: “對你們蕭國人而言,他是結束亂世的英雄。可對大漠人而言,他便是趁火打劫的惡鬼。”
宮琅玥只覺腦中一聲巨響,一時失語。
她一直引以爲傲的家族榮耀,一直視若圭臬的道德底線,在這一刻被元音幾句話無情揭去光環,露出了血淋淋的另一面。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天下”。
原來,謝律真今日所爲,不過是把當年宮家做過的事,依樣畫葫蘆。
這叫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這世間哪有什麼絕對的黑白?”
元音抬手指向帳外沉沉的夜空,目光悠遠:“不過是否極泰來,損有餘而補不足。你看那天上的星辰,此消彼長。當年宮家藉此起家,如今烏梁海憑此壯大。風水,本就是輪流轉的。”
“察罕王是這片草原的王,他要對上百萬牧民的肚子負責。他不趁火打劫去攻打蕭國,已是難得的克制與清醒。至於這買賣……”
她微微一笑,眼神慈愛而豁達:
“這便是帝王術。無論是蕭國的皇帝,還是咱們的大汗,坐在那個位置上,就沒有一個是心慈手軟的菩薩。所以,別用聖賢的標準去衡量君主,更別爲你無力改變的規則,枉自傷神。”
這番話如醍醐灌頂,又似一盆冷水,將宮琅玥心頭那點虛妄的道德優越感澆得透徹冰涼。
最終,她將發燙的臉頰重新埋進元音溫暖的懷中,掩飾住眼底的震蕩與羞慚:
“師父,我明白了。我得……更好地活下去。”
“這就對了。”
元音輕輕拍着她的背,像在哄女兒入睡:“你家鄉若真陷入戰火,而你恰好在此地尚有一線生機,這未嚐不是老天的另一種安排。”
她語氣輕鬆起來:“睡吧。明日換上新衣裳,你就是女官了。抬頭挺胸,打起精神來,可別讓殿下瞧了笑話。”
次日清晨,薩彥嶺薄霧未散。
謝律真掀簾走出王帳,對着朝陽伸了個懶腰。目光掃過晨靄,忽地一頓。
不遠處,宮琅玥正指揮婢女分發早食。她換下了那身灰撲撲的羊皮襖,穿上了嶄新的栗色棉麻長裙和藏藍短襖,腰間絲絛一束,勒出一段不堪盈盈一握的纖腰。
青絲編成緊實的小辮,發尾系着銀鈴。晨風一吹,鈴聲細碎,像落在人心尖上的雪珠子。
一夜休整,她洗去連日風塵,露出原本白淨如瓷的肌膚,整個人清爽幹淨,又添了幾分女官應有的幹練。
謝律真負手而立,視線從她光潔的額角滑落至那段白皙修長的頸項,喉結無聲地滑動了一下。
這身打扮,像極了他少年時在風雪崖邊瞥見的一枝白梅。
孤傲、冷清,讓人想折下藏入懷中,又覺得它理應獨自美麗。
“瞧瞧,那是誰呀?”卓瑪端着水盆路過,抿嘴打趣,“殿下的小廚娘來請安了。這模樣,奴婢都快認不出了!”
話音未落,宮琅玥似有所感,轉身走來,盈盈一拜,唇邊漾開溫柔笑意: “關二娘,給殿下請安。多謝殿下賞賜,這身衣裳……很合身。”
謝律真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胸口那口悶氣消了大半。可他偏不肯從實誇贊,嘴上非要逞強。
“合身?”
他故意板着臉,挑剔的目光上下掃視, “本王看未必。身無二兩肉,瘦得像根幹柴,也就這點好處——省布料。”
說罷,還不忘捎帶上卓瑪:“不像有些人,做件衣裳恨不得用雙倍料子,多吃一口就喊緊。”
“殿下!”卓瑪氣得直跺腳,“您誇小關兒就好好誇,幹嘛踩奴婢一腳!奴婢這叫結實,是福相!”
宮琅玥被逗樂了,撲哧一笑:“殿下看事情的角度,總是這般……獨到。早膳已備好,奴婢這就去端來。”
謝律真望着那一抹背影,嘴角不自覺地勾了勾。
這時,赫倫快步上前,奉上一封加急密函。
謝律真拆開掃視,眼神逐漸變得玩味,最後化作一聲冷笑。
信上說:鐵勒部海木哥願率一千精騎赴大營歃血爲盟,所部盡數歸附。但他有個條件——要親眼確認烏梁海兵強馬壯,有實力庇護鐵勒,才肯交出兵權。
“這老狐狸。”謝律真指尖輕敲信紙,“之前死活不肯贖人,如今馬場剛穩,他就急着來‘歸順’。鼻子比禿鷲還靈。”
赫倫低聲道:“屬下也憂心。一千精騎說多不多,若借盟約之名窺我軍情,甚至趁機作亂……不可不防。”
謝律真輕笑一聲,掌心微吐內勁,密函瞬間碎成雪花般的紙屑。
“他想看,本王就讓他看個夠。讓他看看,我烏梁海不但沒被毒計搞垮,反倒更強!”
他拍了拍手上的紙灰,吩咐整頓人馬,即刻啓程,回大營。
一直旁聽的巴圖急得抓耳撓腮,湊上前小心道:“殿下,這……這就走?是不是太急了些?”
謝律真斜睨他一眼:“軍情大事,豈容拖延?”
巴圖被瞪得一縮脖子,只好硬着頭皮指向遠處:“不是軍情……是那啥。馬倌和牧民們爲了慶賀,特意殺牛宰羊,準備明晚擺篝火宴呢。大夥兒都盼着能敬殿下一碗酒呢。您這一走,多可惜啊!”
謝律真想也沒想便回絕:“本王可再沒那個興致,跟一群醉漢圍着火堆蹦躂,讓他們自己樂呵,不必興師動衆。”
他轉身欲走,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夥房。宮琅玥正半蹲在灶邊,同幾位馬場婦人說笑,教她們熬馬用的補湯,晨光爲她周身鍍上一層柔和光暈,那畫面安靜又美好。
巴圖雖不通謀略,男女事上卻本能敏銳。他咧嘴嘿嘿一笑,壓低嗓門:
“殿下,恕屬下直言……您這心思不在酒,全在那關姑娘身上吧?眼睛都快長人家身上了。”
謝律真身形一僵,冷颼颼地斜睨過去:“……皮癢了?”
巴圖非但不怕,還嬉皮笑臉地湊近:
“殿下,您若是真惦記,屬下倒有個祖傳的法子,保準讓關姑娘立刻對您服服帖帖!”
謝律真眉心微動,面上還端着架子,心裏卻的確起了半分好奇,這丫頭軟硬不吃,他倒想聽聽,這大老粗能有什麼高見。
他沒吭聲,只抬了抬下巴,算是默許。
巴圖見狀,更加得意,理直氣壯地道:
“這還不簡單?咱草原漢子喜歡誰,從來不整那些彎彎繞繞的!直接扛回帳裏,燈一吹,被子一蒙,生米煮成熟飯!第二天,那就是打都打不走的人了,保準她從此眼裏心裏,全是殿下您!”
謝律真額角青筋直跳。
“滾!”
忍無可忍,他一腳踹在巴圖屁股上,從牙縫裏擠出話來:“混賬東西!滿腦子下三濫!再敢胡扯,本王把你丟進馬廄配種!”
“哎喲!”巴圖揉着屁股躲遠,“這咋就下三濫了……俺爹當年就是這麼把俺娘娶到手的嘛……”
謝律真冷哼一聲,正要轉身,卻見宮琅玥提着食盒朝他走來。晨風拂過,她的裙擺微微搖曳,像一朵在荒原上悄然綻放的藍鈴花。
那一瞬間,巴圖那句粗俗不堪的話,竟像帶刺的藤蔓,在他心底瘋長。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把扯過旁邊拴馬樁上的一條繮繩,翻身就躍了上去。
他閉了閉眼,將那股莫名竄起的燥熱與荒唐念頭死死摁回心底。他要的,從來不是一個只會順從、失了魂的玩物。
“駕!”
他低喝一聲,縱馬而去,仿佛只有疾風才能吹散心頭那簇野火。
“殿下——您不用早膳了嗎?”
宮琅玥愣在原地,只見謝律真那雙長腿幾乎拖到地上,兩只靴尖尷尬地蹭着草皮。那馬被他勒得歪歪扭扭,邁着凌亂的小碎步一路狂奔,像一團毛茸茸的雪球在草地上亂滾。
她望着那荒誕的背影,忍不住小聲嘀咕:
“這人……好端端的戰馬不騎,偏要去欺負一匹連馬鞍都沒有的小馬崽。”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