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芳齋那扇月洞門,在林晚秋身後輕輕合上,仿佛也隔絕了她與過去那個尚且能保有最後一絲虛浮體面的世界。
程硯聲那句“你也配演貴妃?”如同冰錐,不僅刺穿了她的耳膜,更深深扎進了她的心裏,寒意與痛楚交織蔓延,讓她在五月初夏的凌晨,竟覺得渾身發冷。
那一夜,她幾乎無眠。腦海裏反復回放着驚鴻台上的破音、後台的死寂、沈素雲拋出橄欖枝時的震驚,以及程硯聲那雙寫滿厭惡與不屑的眼睛。手腕的淤青在寂靜的深夜裏突突地跳着疼,像是在提醒她白日裏的狼狽和接下來要面對的漫漫長路。
凌晨四點,天色仍是濃稠的墨藍,只有天際線透出一絲極淡的灰白。整個霓裳苑還沉浸在睡夢中,寂靜無聲。林晚秋已經掙扎着爬起,用冷水反復拍打臉頰,試圖驅散沉重的困意和心頭的滯澀。
她提前了一刻鍾到達沁芳齋門口。院門緊閉,裏面悄無聲息。她不敢敲門,只是安靜地站在門外,聽着自己有些過速的心跳,等待着命運的又一次審判。
四點三刻,院門從裏面被無聲地拉開。開門的不是沈素雲,而是程硯聲。他已換好了一身利落的黑色練功服,身姿挺拔如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到她時眼神甚至連一絲波動都沒有,仿佛她只是門口的一件擺設。他側身讓開,一言不發。
林晚秋抿緊唇,低頭走了進去。
沈素雲已經站在院子中央,同樣是一身素色練功服,銀發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她看了林晚秋一眼,沒有寒暄,直接開口,聲音在清冷的晨霧中顯得格外清晰冷冽:“戲曲一行,唱念做打,四功五法,無一不是水磨工夫,偷不得一絲懶。你既入我門,往日浮華皆須拋卻,從最基礎的練起。今日起,先練腰腿勁力和圓場步法。”
基礎的練起?林晚秋本以爲會是學唱段或者練水袖,卻沒想到是最枯燥、最根本的腰腿和步法。
程硯聲沉默地走到院牆邊,那裏擺放着一些傳統的練功器材。他拿起一根粗長的麻繩,面無表情地遞向她。
“壓腿。”沈素雲指令簡潔。
林晚秋依言,將一只腳踩在牆根的石墩上,試圖將身體壓下去。然而,兩年疏於鍛煉,加上昨日考核的緊張和摔倒的隱傷,她的腿後筋腱僵硬無比,剛壓到一半就已酸痛難忍,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低下去。”沈素雲的聲音不容置疑。
林晚秋咬緊牙關,深吸一口氣,猛地用力向下壓去!
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從部猛地竄起,她眼前一黑,悶哼一聲,身體瞬間失去平衡,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後踉蹌跌倒,“砰”地一聲摔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尾椎骨傳來尖銳的疼痛,比手腕的淤青更要命。
院子裏有片刻的死寂。
她狼狽地抬頭,看見程硯聲正看着她,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裏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譏諷,仿佛在說:“看,我說什麼來着?”
那眼神比青石板的冰冷更讓她難受。
“起來。”沈素雲的聲音沒有半分波動,似乎對她的摔倒早已預料,“再壓。”
林晚秋撐着發痛的身體,掙扎着爬起來,再次將腿架上石墩。疼痛依舊,恐懼滋生,但她不敢猶豫,再次嚐試下壓。這一次,她摔得更快,更狼狽。
一次又一次。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
青石板上仿佛都留下了她掙扎的痕跡。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練功服,頭發黏在額角和臉頰,呼吸變得粗重而混亂。手腕的淤青在反復撐地時被一次次磕碰,疼得她幾乎要咬破嘴唇。
程硯聲就站在一旁,冷眼旁觀,像一尊沒有感情的雕塑。偶爾沈素雲會指出她發力不對,或者姿勢不標準,他便會上前,用一根細長的竹棍,毫不客氣地戳在她錯誤的位置上。冰冷的觸感和突如其來的力道,每次都讓她肌肉猛地一縮,疼痛加劇。
她從未覺得時間如此漫長而難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受刑。身體的極限被反復挑戰,尊嚴在一次次摔倒和嚴厲的糾正中被碾碎。她甚至開始懷疑,沈素雲收她爲徒,是不是就是爲了用這種最直接、最殘酷的方式,讓她知難而退,讓她自己承認——她不配。
基礎的壓腿之後,是更爲痛苦的踢腿和耗腿。她需要扶着把杆,將腿一次次盡可能高地踢起,然後保持在一個高度,忍受着筋腱被極度拉伸的酸麻脹痛。汗水滴落進眼睛,又澀又疼,她卻連抬手去擦的力氣和勇氣都沒有,只能拼命眨眼,視線模糊一片。
接着是圓場步法。這是戲曲表演中最基本的步法,要求行走時上身平穩,腳下迅疾如風,裙裾不翻,如同在水面上飄行。
“腳下要穩,要輕!不是讓你跺地!”沈素雲厲聲喝道。
林晚秋努力模仿着記憶中看過的台步,但她穿着平底軟鞋的腳卻像是灌了鉛,沉重而笨拙。不是腳步拖沓發出聲響,就是身體爲了保持平衡而左右搖晃,完全沒有那種行雲流水的感覺。她繞着小小的院子一圈圈地走,像一只笨拙的企鵝,與戲曲所需的輕盈靈動背道而馳。
“停!”沈素雲的聲音帶着明顯的不耐。
她走到林晚秋面前,親自示範。只見她腳步輕移,身形如柳,看似不快,轉瞬間便已滑出丈遠,衣袂飄飄,無聲無息,穩得如同腳下有根。
“看清楚了嗎?要的是這個勁頭!不是讓你跑,也不是讓你走!”
林晚秋看得分明,但身體卻不聽使喚。她再次嚐試,依舊走得磕磕絆絆,毫無美感可言。
“嘖。”一聲清晰的咂嘴聲從旁邊傳來。
程硯聲抱着手臂,終於開口,聲音裏的嘲諷幾乎要溢出來:“母親,我看她這圓場走的,不像貴妃,倒像是……”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林晚秋汗溼狼狽的臉,“剛偷了御膳房饅頭被侍衛追趕的粗使宮女。”
林晚秋的身體猛地一僵,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褪盡了。恥辱感像沸水一樣澆遍全身,燒得她五髒六腑都在疼。
整整一個時辰的地獄式訓練,林晚秋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次,又被訓斥了多少回。當沈素雲終於說出“今日到此爲止”時,她幾乎虛脫,全靠意志力強撐着才沒有立刻癱軟在地。雙腿如同不是自己的,綿軟而劇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酸痛的肌肉。
“明日卯時,莫遲。”沈素雲留下這句話,便轉身進了屋內。
程硯聲看也沒看她,徑直走向院角的兵器架,開始自顧自地練習旋子翻身,動作幹脆利落,瀟灑漂亮,與她的笨拙形成殘酷的對比。
林晚秋拖着幾乎散架的身體,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出了沁芳齋的小院。清晨的陽光剛剛灑滿庭前的石階,有些刺眼。她抬手遮了一下,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襲來,胃裏翻江倒海。
她強忍着不適,想快步離開這個讓她備受煎熬的地方,然而剛走下台階,腳下一軟,膝蓋再也支撐不住——
她甚至來不及驚呼,整個人就向前直直地栽倒下去!
預期的冰冷撞擊並未到來。
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從斜刺裏伸出,精準地攥住了她的胳膊,那股強大的力量硬生生止住了她跌倒的趨勢。
林晚秋驚魂未定地抬頭,猝不及防地撞進一雙深潭似的眼眸裏。
是程硯聲。
他不知何時竟跟了出來,此刻正緊緊抓着她的手臂,眉頭緊鎖,臉色依舊冷峻,但那雙總是盛滿冰霜和譏誚的眼睛裏,卻飛快地閃過了一絲極細微、極復雜的東西。
那似乎……是下意識的反應?
甚至帶着一絲來不及掩飾的……驚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