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璃在心裏盤算着說辭。
天色已晚,孤男寡女有違體統。
正要開口時,卻撞見他漆黑無光的視線,沒有任何情緒,瘮人得厲害。
好像她說一個不字,他就會動用非常手段一樣。
與其針鋒相對,不如敷衍了事。
秉持“送佛送到西”的原則,她只能登上傅長鈺的馬車。
侯府馬車她坐過不下數十次,特別是傅長鈺專用馬車。外觀大氣華麗,裏頭陳設精致,東邊角落有一處坐墊,爲照顧沈璃特意鋪了三層軟墊。
她下意識往東邊角落走去,快要觸及時,意識到不對勁,整個人如觸電般閃躲開,挪至西邊薄層坐墊上。
這微妙反應,全數落入身後人眼中。
他聲色淡淡的,“我以爲沈小姐知曉東邊坐墊較爲舒適。”
沈璃垂眸,“我隨意擇選的。”
“哦——”
他慢聲說着,“那是她昔日專座。”
後面四字咬得極重。
似是在探尋她的反應。
沈璃面色未改,轉頭看向窗景,並不打算做出回應。
很快,馬車在墨方堂門前停下。
天色已晚,周遭並無過路人。
沈璃暗自鬆口氣,無人看見,就不會惹來非議。
掌櫃提前收到風聲,站在門口迎客。
“世子爺來了。”
掌櫃朝傅長鈺點頭哈腰,笑得諂媚殷勤,瞥見跟隨其後的白衣女子,有些愣神,這不是前些日子在店裏購置端硯的客人嗎?怎會與世子一同出現在此。
感受到視線打量,沈璃不適,側頭看向傅長鈺,“世子想要什麼硯台?”
又在無聲催促。
她想速戰速決,盡快把鬧劇解決。
傅長鈺眼神示意,掌櫃便知曉他的意思,去裏屋端出四方硯台, “我新進四款硯台,分別是端硯、歙硯、澄泥硯、洮河硯。皆是一方都城的寶硯,不知世子爺看重哪款?”
他沒回應,而是回望沈璃,顯然是想讓她做決定。
這大煙四硯,每一款皆有獨到之處,很難挑出高下。
沈璃詢問道:“有何區別?”
“筆觸不同,端硯發墨不損筆毫,歙硯渾樸,澄泥硯細膩,洮河硯潤澤。貴人若要分出區別,不如下筆試試,擇選最適合的一款。”
聽掌櫃說完,沈璃後悔到咬舌。
才躲過落筆一事,怎麼又撞上了。
身旁男人深看她一眼,並未接話,似乎在等待她落筆寫字。
沈璃正想拒絕,掌櫃就像看不懂眼色般,將毛筆擱置在宣紙上,熱絡地研起墨來。
掌櫃道:“墨已磨好,可以落筆。”
沈璃笑着說:“既是世子擇選硯台,還是由您親自來試字,方才妥帖。”
她滿懷期待地看着傅長鈺。
男人眼中劃過趣意,不想給她一點逃避的可能,抬起毛筆沾取墨水,將筆杆順勢遞送到沈璃面前。
他的聲色低沉,“無礙,我想讓沈小姐替我擇選。”
“可我眼光不好,萬一……”
“我信任你。”
沈璃咬住下唇。
八歲那年因寫字太難看,被先生以不用心爲由,用戒尺擊打十下掌心,罰抄十遍《學堂規範》。
她哭得梨花帶雨,夜不能寐。
沒成想他竟深夜翻牆而來,還順便帶來字帖和白玉膏。
他悉心將膏藥塗抹至她的掌心,又學習她的狗爬字樣,通宵將罰抄謄完。
她不解,“爲何幫我?”
他應答,“我是你兄長,兄長心疼小妹,理所應當。”
她想了想,稚聲說着:“那我也心疼阿兄。”
他抬起頭來,“若心疼爲兄,就努力習得我的字樣,日後我爲你代寫罰抄,就不用這般吃力。”
一語成讖,她當真沉下心來,盡全力臨摹他的字體。
一年,兩年。
直到小楷大成,有他三分風骨。
後來身在嶺南,與江晚吟寫信時,都能在字裏行間看見他的印記。
今時今日,物是人非,她不想暴露自己。
傅長鈺望着眼前糾結的女人,感到疑惑。
不過是出手寫幾字而已,好像被索要了重要物件,臉色青黃不接,眸底盈滿惆悵。
她的心神如被風吹得搖曳的燈燭,即便臉上撲了厚重脂粉,卻掩不住內裏的兵荒馬亂。
“都說字如其人,我很好奇沈小姐性情如何。你遲遲不動手,莫不是不會寫字?”
他輕挑眉頭,言語中帶着探究之意。
受得世家教養的女子,不存在不會讀書識字一說,她雖表面上是沈璃遠房表親,但冠以沈氏,該學的都要學的。
“太久沒用筆,有些生疏。”
沈氏祖上是書香門第,只不過後來門生以武學爲主,文學逐漸沒落。先祖有雲,女子皆要通曉四書五經, 明事理方能掌握命運。
這也是沈璃當年遭受夫子訓誡,也要習得書法的緣故。
她接過毛筆,在宣紙上停留片刻。
而後,從右手換至左手。
她的聲音清冷,“書法一行,幼時沒能受好的先生調教,形成左手寫字的癖好。若不能爲世子試出最好墨硯,還請見諒。”
運筆行字。
一個顫顫巍巍的“墨”字,躍然於紙上。
隱約得見楷書筆調,但筆畫實在扭曲,連基本勢頭都找不到,更別提品鑑師從於誰。
傅長鈺垂眸下望,“沈小姐這字像是像頭回運筆,無鋒無調,有些上不得台面。”
“我一介婦道人家,無需科考,不靠寫字存活,自然沒不在意字體形勢。世子若覺得難看,不如親自試試墨硯。”沈璃也不生氣,直接將筆杆遞送回去,示意他自己來寫。
傅長鈺負手而立,“不影響,你繼續。”
沈璃硬着頭皮寫下四個墨字。
由於左手發揮不穩定,四個字各有曲線,根本分辨不出墨硯區別。
連一旁掌櫃都收了拍馬屁的心思,這字要張貼出去,墨方堂的硯台都別想賣了。
沈璃詢問:“世子覺得哪個好些?”
傅長鈺拿起端硯,“我這個人比較念舊,還是這個好。”
掌櫃連忙將端硯打包起來,生怕晚一息,貴客就不想要了。
將二人送到門口,他朝沈璃奉承道:“小姐能得世子爺另眼相看,必是有福之人。日後來小店購置筆墨紙硯,通通打對折。”
掌櫃想法很簡單,能與京城頂富貴人家攀上交情,定是不凡之人。興許下次科考一甲前三,用得就是他們家的筆墨。
繁華之地,裙帶關系大於天。
沈璃抿抿唇,“多謝掌櫃厚待,我與世子關系淡漠,並不親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