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宮牆外傳來更夫的打更聲,悠遠而清晰。
傅靜芸知道,自己不宜再多待。
她斂衽一禮,動作標準而疏離。
“臣女告退。”
說完,她便轉身,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了書房。
回到長春宮時,夜色已深。
皇後一眼就看到了傅靜芸手裏那個空了的食盒,緊繃了一天的神色,終於緩和下來。
“他吃了?”
傅靜芸點點頭。
皇後拉着她的手,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眼裏的欣慰藏也藏不住。
“吃了就好,吃了就好。”
“這說明他對你,到底是不排斥的。芸兒,你要繼續加把勁。”
皇後拍了拍她的手背。
“本宮知道,裴雲衍那孩子,血脈上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可他的人品,比裴舟鶴那個面善心惡的,要好上千百倍。”
壓在心頭的大石,總算挪開了一點。這些日子,她日夜憂心,生怕侄女的將來,傅家的將來,都斷送在那樁荒唐的和親上。
如今總算有了一線生機,雖然裴雲衍這孩子看着冷漠危險,可龍終究是龍,遠比那條躲在暗處吐信子的毒蛇要強。
說到這,皇後臉上的笑意忽然一收,神情沉重下來。
“在你離開後,裴舟鶴又來了。”
傅靜芸的心猛地一沉。
“本宮沒讓他進來,只說你不在。”
皇後指了指角落裏堆着的一匹匹色澤華麗的錦緞。
“他雖然走了,卻留下了這些東西。”
“說是前些日子你父皇賞給寧皇貴妃宮裏的,他特意爲你討來的。”
皇後冷哼一聲,語氣裏滿是鄙夷。
“這是瞧不起我們長春宮呢?本宮這裏什麼樣的好料子沒有,偏要他送這些沾着別人味兒的東西。”
傅靜芸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些錦緞的紋樣,確實是寧皇貴妃偏愛的款式。
她當然明白姑母的怒氣從何而來。那不是幾匹布料的事,而是裴舟鶴這種死纏爛打的姿態,讓她感到惡心,也讓姑母感到不安。
姑母是怕了。
怕她又被這些小恩小惠蒙了心,忘了前世的血淚教訓。
她轉過頭,看着皇後擔憂的眼神,語氣堅定無比。
“姑母放心,我與他,絕無可能。”
聽到這句斬釘截截的保證,皇後這才徹底安了心。
“本宮自然是信你的。”
她話鋒一轉,神色又變得嚴肅起來。
“只是,裴雲衍的事,咱們得加快了。”
“今日皇上便提了,說你年紀已到,該準備出宮開府了。”
傅靜芸一驚。
“本宮以想讓你多在身邊侍奉幾年的由頭,暫時給擋了回去。”
“本宮退了一步,說先不在宮外立府,只在宮裏尋一處僻靜的寢殿,讓你先搬過去住下。”
皇後看着她,眼裏閃着精光。
“本宮特意爲你選了琴玉軒。”
“那地方,就在長春宮和東宮之間,離東宮近得很。”
“日後,你與他走動起來,也方便。”
傅靜芸心中涌起一陣暖流。姑母爲了她,當真是煞費苦心。
搬去琴玉軒,既是給了她一個名正言順接近裴雲衍的台階,也是向宮裏所有人,尤其是向東宮,釋放一個明確的信號。
傅靜芸站起身,鄭重地對皇後行了一禮。
“多謝姑母爲芸兒籌謀。”
“芸兒定不會辜負姑母和傅家的期望。”
長春宮裏送出的食盒,像一記無聲的耳光,狠狠扇在了裴舟鶴的臉上。
他派去打探消息的內侍,連長春宮的門都沒進去,就被皇後的人不鹹不淡地擋了回來。
至於傅靜芸搬去琴玉軒的消息,更是在宮裏傳得沸沸揚揚。
琴玉軒。
那個地方,幾乎是緊挨着東宮的牆根。
住在長春宮裏的人心思,昭然若揭。
裴舟鶴坐在自己的書房裏,手背上青筋暴起,一拳砸在黃花梨木的書案上。
他想不通,自己究竟哪裏做得不好。
論身份,論情分,他哪一點比不上那個血脈不幹不淨的裴雲衍。
可傅靜芸就像是鐵了心,寧願去貼裴雲衍的冷臉,也不肯回頭看自己一眼。
一味的討好,示弱,已經沒用了。
傅靜芸看的,從來不是這些。
她要的,是權勢,是能讓她和傅家安然無恙的滔天權勢。
那他就給她。
他要讓所有人都看清楚,誰才是這大虞,最值得托付的儲君。
想通了這一點,裴舟舟鶴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袍,便徑直朝着宮外寧國公府的方向走去。
寧國公府的書房裏,熏着上好的沉水香。
裴舟鶴的舅舅,當朝尚書寧敬,正慢條斯理地用滾水沖洗着一套紫砂茶具。
他看了一眼面色沉鬱的外甥,將一杯泡好的大紅袍推了過去。
“心浮氣躁,成不了大事。”
寧敬的聲音,不疾不徐,卻自有一股威嚴。
裴舟鶴端起茶杯,一飲而盡,那點茶香根本壓不住他心裏的焦躁。
“舅舅,我等不了了。”
寧敬像是沒聽到他的話,只顧着擺弄自己的茶具,慢悠悠地開口。
“近日,江南官場出了件大事。”
“底下的人層層勾結,貪墨了近三百萬兩的賑災銀,事情捅到了御前,你父皇龍顏大怒。”
他抬起眼皮,看了裴舟鶴一眼。
“這案子,是個燙手的山芋,朝中上下,沒一個人敢接。”
裴舟鶴的眼睛,瞬間就亮了。
別人眼裏的燙手山芋,在他看來,卻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他急功近利的心態,在此刻暴露無遺。
傅靜芸的身影在他腦海裏一閃而過,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傅靜芸就真的成了東宮的人,傅家也會徹底倒向裴雲衍。
到那時,他再想翻盤奪得儲君之位,就難比登天。
“舅舅,這個案子,我要接。”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
寧敬捏着茶杯蓋的手,在空中頓了頓,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胡鬧!”
“你可知這背後牽扯了多少人?江南官場盤根錯節,你一個皇子冒然下去,就是把自己往火坑裏推。”
“你若查得太深,得罪了人,往後寸步難行。你若查得淺了,又無法向你父皇交代,白白折進去。”
寧敬幾番勸說,可裴舟鶴根本聽不進去。
他只知道,這是他唯一能快速在父皇面前掙得功勞,壓過裴雲衍一頭的機會。
“舅舅,富貴險中求。”
“我若連這點風險都不敢冒,還談什麼奪嫡,談什麼寧家的未來。”
“我需要您的幫助,只要您能在關鍵時候幫我一把,我定能將此事辦得漂漂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