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較技的塵埃落定,赫舍裏·承影的名字如同他射出的利箭,深深釘入了朝堂與宮闈每個人的心中。他的光芒太過耀眼,襯得其他人黯然失色,尤其是在乾隆心中,那份對年輕一代的衡量天平,已悄然發生了傾斜。校場上的歡呼似乎仍在空中回蕩,卻已然劃分出了清晰的界限——一邊是衆星捧月、前程似錦的將星與明珠,另一邊則是努力掙扎卻始終隔着一層的“局外人”。
漱芳齋內的氣氛,比之前更加沉悶,仿佛連空氣都凝滯了。福爾康自校場回來後就有些沉默寡言,以往那種身爲御前侍衛、天子近臣的優越感,在承影實打實的軍功、帝王毫不掩飾的賞識以及那份超越年齡的沉穩格局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有些可笑。他練劍時都有些心不在焉,腦海中反復浮現承影劈開箭杆的那一幕,以及皇上那激賞的目光。永琪雖真心爲好友感到高興,但內心深處,何嚐沒有一絲被比下去的失落與緊迫感?更何況,皇阿瑪看他時那略帶失望、仿佛在說“你該多學學”的眼神,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心頭,不深,卻隱隱作痛。
小燕子試圖活躍氣氛,搜腸刮肚地講着從市井聽來的、並不那麼好笑的笑話,卻發現連最貼心的紫薇都有些心不在焉,回應得十分勉強。紫薇坐在窗邊,手中的《詩經》許久未曾翻動一頁。她腦海中反復回放着校場上的一幕幕——承影那挺拔如鬆的身姿、開弓時的凌厲眼神、乾隆那毫不吝嗇的撫掌大笑,還有……那輕紗帷帳之後,昭華公主那平靜無波卻分明與有榮焉的側臉神情。那種仿佛生來就擁有一切、被帝國最頂尖的權勢捧在掌心、連未來夫婿都如此出色奪目的圓滿,像一束強光,照得她自行慚穢,心中的酸澀與嫉妒幾乎要泛濫成災。她下意識地、用力地撫摸着腕上那冰涼潤澤的玉鐲,那是娘親夏雨荷留下的唯一遺物,這冰冷的觸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她身份的尷尬、擁有的匱乏與那份求而不得的悵惘。
景仁宮密談,共識初成
這日午後,皇後那拉氏在景仁宮正殿有些坐立不安,手中的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着,卻扇不走心頭的煩躁。自從還珠格格和明珠格格入宮,她感到這宮裏的規矩仿佛成了一張可以被隨意捅破的窗紙,尤其是那個小燕子,行事毫無章法,尊卑不分,幾次三番沖撞於她,偏偏皇上還覺得那是“真性情”!老佛爺回宮後雖明察秋毫,對那兩個丫頭多有不滿,但終究年事已高,精力不濟,不可能事事親力親爲。皇上又明顯對那兩個丫頭,尤其是對小燕子那股“天真”勁兒,多有縱容回護。長此以往,宮規廢弛,何以震懾六宮?她這個皇後的威嚴又何在?六宮嬪妃會如何看待她?若是連兩個半路出家的格格都轄制不住,將來還有誰會把她這個中宮皇後放在眼裏?
“娘娘,固倫昭華公主來給您請安了。”貼身大宮女玳瑁低聲稟報,打斷了皇後的思緒。
皇後精神一振,仿佛抓住了主心骨,連忙正了正神色,道:“快請!”
珠簾輕響,昭華身着藕荷色纏枝蓮紋暗花襯衣,外罩一件月白緞繡空谷幽蘭如意襟坎肩,烏黑的發髻上只簪了一支簡單的珍珠扁方並兩朵點翠珠花,簡約清雅,卻更襯得她氣質高華,膚光勝雪。她步履從容地走進殿內,行動間環佩無聲,裙裾微漾,儀態萬方。她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聲音清越:“昭華給皇伯母請安,皇伯母金安。”
“快起來,好孩子,坐到本宮身邊來。”皇後親熱地拉過她的手,引她坐在自己身旁鋪着軟墊的紫檀木榻上,仔細端詳着她,越看越是滿意,忍不住嘆道,“還是我們昭華最是讓人省心,這規矩氣度,言行舉止,無一不精,無一不好。看着你,本宮這心裏才覺得舒坦些,像是見了正經的皇家風範。”
昭華微微垂首,長睫如蝶翼般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語氣謙和而不失分寸:“皇伯母過獎了。昭華蒙皇伯伯、皇瑪嬤和皇伯母垂愛,自幼長於宮中,耳濡目染,得蒙悉心教導,深知一言一行皆關乎天家體面,不敢有絲毫行差踏錯,唯恐辜負聖恩與長輩期許。”
皇後拍了拍她的手背,切入正題,語氣帶着幾分難以掩飾的煩惱與深深的憂慮:“昭華啊,你是個極明白的孩子。如今宮裏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那位還珠格格,行事魯莽沖動,不分尊卑上下,屢屢沖撞宮規,將宮裏攪得烏煙瘴氣。明珠格格雖看似溫婉柔順,但……”皇後頓了頓,鳳眸中閃過一絲精光,似乎在斟酌更準確的用詞,“但觀其言行,心思細膩敏感,恐非真正安分之輩。長此以往,這宮裏的風氣,只怕要被她們帶壞了。本宮身爲皇後,統攝六宮,維護宮規體統是分內之責,責無旁貸。可皇上他……”
她沒有再說下去,但那份無奈與隱憂已然明了。皇伯母是擔心皇上因一時新鮮和那份補償性的“父愛”而過度縱容,導致後宮失序,動搖中宮權威,甚至讓前朝大臣們對皇家教養產生非議,影響到皇家的整體形象。
昭華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冷靜,如同山間未被污染的幽泉。她並沒有順着皇後的話去直接指責小燕子或紫薇的不是,那樣顯得過於急切和狹隘,而是緩聲道:“皇伯母的憂慮,昭華明白。維護宮規,肅整宮闈,確是重中之重。無規矩不成方圓,皇家體面關乎國體,不容有絲毫輕忽懈怠。”她先肯定了皇後的立場和職責,隨即話鋒一轉,帶着洞察世事的通透,“只是,皇伯伯如今正在興頭上,對還珠格格的‘天真爛漫’頗覺新鮮有趣,視爲一種難得的‘赤子之心’。若皇伯母此刻強行彈壓,手段過於急切剛硬,只怕會適得其反,不僅難以達到管教的目的,反而可能引起皇伯伯不快,傷了夫妻情分,也於大局無補,甚至可能將兩位格格更推向皇伯伯的羽翼之下,尋求庇護。”
皇後聞言,眉頭緊鎖,手中的團扇也停了下來:“難道就任由她們如此胡鬧下去,本宮卻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着?”
“自然不是。”昭華唇角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洞察一切的微妙弧度,那弧度極淺,卻帶着一種運籌帷幄的從容,“皇伯母,有時候,欲速則不達,迂回之道,方能奏效。既然明着管教容易激起逆反之心,何不……因勢利導,名正言順地行事?”她微微前傾身體,聲音壓低了些,帶着一種令人信服的沉穩,“她們既已入了宮,上了玉牒,成了大清的格格,那麼,學習宮中禮儀、熟悉皇家規矩,便是天經地義、理所應當之事,任誰也挑不出錯來。皇伯母大可尋個合適的時機,稟明皇伯伯,言明爲了兩位格格日後長遠着想,也爲了一勞永逸地維護皇家顏面,需得指派幾位嚴謹可靠、經驗豐富的精奇嬤嬤,好生、系統地教導她們宮中一切禮儀規範。這乃是中宮職責所在,是爲她們好,也是爲皇家體面考慮。便是皇伯伯,於情於理,也說不出個不字來。”
她頓了頓,那雙琉璃般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光,聲音更輕,卻字字清晰:“至於在這教導過程之中,若她們自己行爲不當,或是心浮氣躁不肯用心學,或是陽奉陰違,甚或是……不小心沖撞了哪位太妃、言行失儀被衆多宮人目睹、乃至……屢教不改,惹得老佛爺更加不喜與厭煩,那便是她們自己學藝不精,心性不定,咎由自取了。到了那時,皇伯母只需秉公處理,依宮規行事,維護的是祖宗家法,任誰也挑不出錯處。皇伯伯即便心中疼愛,在鐵一般的規矩和事實面前,也難以爲她們強辯什麼。”
這番話,如同撥雲見日,瞬間點醒了陷入困局的皇後。是啊,她何必急吼吼地親自去做那個惡人?她只需要站在規矩和道理的制高點上,牢牢把握住“教導”這面大旗,自然會有不安分的人自己去犯錯,自然會有人來撞上槍口,她只需要等着收網,秉公處理即可。她看着眼前這個年僅十四五歲,卻已如此通透玲瓏、善於謀略、深諳宮廷生存之道的侄女,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驚嘆,甚至隱隱有一絲忌憚。這份遠超年齡的心計、沉穩和洞察力,那份對人心、對局勢的精準把握,哪裏是那個咋咋呼呼的小燕子和那個看似柔弱實則心思深重的紫薇能比的?簡直是雲泥之別!
“好孩子!你說得對!是本宮一時心急,鑽了牛角尖了!”皇後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又帶着幾分狠厲的笑容,“就這麼辦!本宮明日就去回稟皇上,定要選出宮裏最嚴厲、最鐵面無私的嬤嬤,好生、‘盡心盡力’地‘教導’她們規矩!務必讓她們知道,什麼是天家威儀,什麼是宮規森嚴!”
昭華淺淺一笑,不再多言,優雅地端起宮女奉上的茶,輕輕吹了吹浮沫。她並不喜歡皇後某些過於嚴苛酷烈的手段,但她更清楚,在這步步驚心的深宮之中,規矩和秩序是保障所有人,包括她自己,能安穩生存、維持體面的基石。小燕子和紫薇的所作所爲,尤其是小燕子那種全然不顧後果的莽撞,確實在不斷地挑戰和動搖這個基石。與皇後在這件事上達成默契,借皇後之手來約束、規範她們,同時避免自己直接卷入紛爭,維持超然物外、端莊賢德的形象,是目前最明智、最符合她利益的選擇。她維護的不是皇後個人,而是這宮闈賴以運行的秩序,以及她自己那不容侵犯的尊貴地位。
漱芳齋的“規矩”風暴
皇後的動作雷厲風行,第二天就征得了乾隆的同意——畢竟乾隆內心深處也希望小燕子她們能更像“格格”一些,不至於太過出格,惹人笑話。於是,兩位在後宮以嚴厲刻板、不苟言笑着稱的資深精奇嬤嬤,帶着四名面容肅穆的助教宮女,浩浩蕩蕩、如同黑雲壓城般進駐了漱芳齋,正式開始了對還珠格格和明珠格格爲期漫長、內容詳盡的“魔鬼式”宮廷禮儀強化訓練。
從清晨天不亮就被叫起,如何向尊長請安、如何優雅地用膳(食不言,咀嚼不露齒,碗筷不發出聲響)、如何行走(步從容,裙不動,佩無聲)、如何見面行禮(深淺、角度、時機皆有講究),到言語應對(聲調、用詞、尊稱)、女紅針織(不僅是技藝,更是耐性的磨練)、宮廷禁忌(哪些話不能說,哪些地方不能去,哪些人需要特別注意)……事無巨細,皆有嚴格到近乎苛刻的規定。稍有差錯,輕則被嬤嬤厲聲呵斥,言語尖刻,毫不留情;重則罰抄《女則》《女訓》百遍,或是直接在院中青石板上跪上半個時辰思過,任憑旁人求情也無用。
小燕子哪裏受過這種束縛?第一天就過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走路嫌步子邁大了像“逃難”,吃飯嫌喝湯聲音響了像“飲牛”,說話嫌聲音高了像“吆喝”,連開心了想放聲大笑都被呵斥“格格需笑不露齒,含蓄端莊”!她感覺自己像一只被強行塞進精美鳥籠的野雀,渾身羽毛都被束縛着,每一根骨頭都在叫囂着不自在,簡直比當年跟着師傅練最難的功夫還要累上十倍、百倍!
“哎喲喂!我的親娘哎!這什麼破規矩嘛!走路要像踩着螞蟻怕把它踩死,吃飯要像數着米粒怕它跑了,說話要像蚊子哼哼怕嚇着人!這還讓不讓人活了!這簡直是要我的命啊!”小燕子趁着嬤嬤轉身去監督紫薇的間隙,毫無形象地癱在紅木椅子上,捶着自己的腿哀嚎連連,只覺得渾身酸痛,頭暈眼花。
紫薇雖然咬緊牙關努力忍耐,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嚴格按照嬤嬤的每一個指令、每一個眼神示意去做,但她自幼受的是漢家書香門第、才女式的教育,與滿清宮廷這套極其繁復、注重細節和等級的禮儀規範有着許多細微卻關鍵的差別。她也常常因爲一個手勢的角度、一個眼神的落點、一句應答的先後順序而被挑剔得手足無措,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一遍遍地重復,一次次地被否定、被糾正,讓她本就敏感纖細、帶着些許自卑的心更加受挫,自信心備受打擊。看着菱花鏡裏那個被要求時刻低眉順眼、行止僵硬、被各種條條框框束縛得幾乎失去本來面目的自己,她感到一種強烈的自我迷失和難以言喻的屈辱。尤其是當她想到,那位昭華公主做起這些繁瑣禮儀來,定然是如同呼吸般自然流暢,行雲流水,賞心悅目,從不會被嬤嬤如此疾言厲色地苛責,那份不甘與怨憤就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瘋狂滋長,幾乎要沖破她努力維持的溫婉表象。
“小燕子,再忍一忍吧。”紫薇壓下心中的煩躁,低聲勸道,聲音裏帶着難以掩飾的疲憊與沙啞,“只有學好這些規矩,我們才能真正被這宮裏的人看得起,才不會……再讓人抓住把柄,才不會……再讓那位昭華公主看了我們的笑話去。”最後一句,她說得極輕,幾乎含在唇齒之間,卻帶着一股冰涼的、尖銳的恨意。
永琪和福爾康前來探望時,見到這般情景,自然是心疼不已。永琪看着小燕子蔫頭耷腦、眼下烏青的模樣,心疼得厲害,忍不住上前,試圖向那位面色冷硬的嬤嬤說情:“嬤嬤,兩位格格初學不久,是否可稍微寬鬆些,循序漸進……”
話未說完,就被領頭的那位張嬤嬤不軟不硬地頂了回來,她面無表情地行了個禮,聲音平板無波:“五阿哥恕罪。老奴等人奉的是皇後娘娘懿旨,專職教導兩位格格宮中禮儀規矩,此乃分內之事,不敢有絲毫懈怠放縱。皇後娘娘有令,務必讓格格們早日熟知禮儀,以免言行失當,損了皇家顏面。若因老奴管教不嚴,致使格格們出了紕漏,老奴身家性命皆擔待不起。還請五阿哥體諒。”一番話滴水不漏,既抬出了皇後,又點明了利害,堵得永琪啞口無言,臉色一陣青白。
福爾康站在一旁,更是插不上話,身份所限,他連求情的資格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着紫薇因爲一個端茶的動作重復了數十遍而累得手腕發抖,額發被汗水沾溼,貼在蒼白的臉頰上,心中對下達此令的皇後,乃至對默許此事的皇上,都生出了一絲難以化解的怨懟。連帶着,對那個似乎永遠纖塵不染、完美無缺、永遠能置身事外、仿佛一切盡在掌握的昭華公主,也隱隱有了遷怒。他想,若不是她那般出色,處處襯托得紫薇和小燕子如同跳梁小醜,皇上和皇後又何至於如此急切地、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地想要“改造”她們?
漱芳齋內,愁雲慘淡,往日那點有限的歡聲笑語也被規矩的陰影徹底驅散。無形的枷鎖,已然沉重地套在了每個人的心上。而這場由皇後主導、昭華冷靜旁觀並間接推動的“規矩”風暴,才剛剛拉開序幕。它帶來的,不僅僅是行爲的約束與矯正,更是心態的進一步失衡、矛盾的深度積累與無聲的對抗。紫薇心中的黑暗面,在這日復一日毫無尊嚴的苛責、壓抑與無休止的對比中,正如同暗處的苔蘚,悄然滋長,蔓延,等待着某個契機,徹底爆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