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國寺,天下第一名刹。
每月五次開放萬姓交易,那是汴京城裏最熱鬧的景致。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甚至番邦客商、僧道尼姑,皆匯聚於此。飛禽走獸、金石書畫、珍玩奇寶,無所不有。
今日正是六月開放的大日子。
林府的車駕早早便到了山門外。如今林正堂升了戶部侍郎,林府的馬車也換了規制,青帷葆蓋,四角垂着香囊,拉車的騾子都油光水滑。
王氏扶着王嬤嬤的手下了車,一身赤金團花的誥命服飾在陽光下有些晃眼。她抬頭看了看那巍峨的山門,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大娘子,您慢點。”王嬤嬤在一旁賠笑,“今兒人多,別讓那些不開眼的沖撞了您。”
“怕什麼?”王氏挺直了腰杆,“如今咱們林府可是正三品的門第,誰敢沖撞?走,進去燒頭香,給老爺和修文求個平安。”
林清晏和林清素跟在後面。林清晏也是一身盛裝,只是眉宇間帶着幾分即將出閣的愁緒。林清素則穿得素淨,一身月白色的素紗裙,頭上只插了一根玉簪,看着毫不起眼。
一行人進了寺門。大雄寶殿前早已是人山人海,香煙繚繞,鍾磬之聲不絕於耳。
王氏帶着女兒們虔誠地跪拜,捐了一百兩銀子的香油錢,換來了知客僧的一臉諂媚。
“林夫人,您這邊請。”知客僧引着路,“後院禪房已經備好了素齋,幾位夫人太太都在那兒等着給您賀喜呢。”
王氏一聽,臉上笑開了花:“好,好。清晏,你跟我去見見幾位世伯母。清素嘛……”
她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庶女,眼神中閃過一絲不耐:“你就別跟着去了。那些夫人們談的都是體己話,你在旁邊也插不上嘴。你去寺裏的集市逛逛吧,買點針頭線腦的。記住,別走遠了,午時在齋堂匯合。”
“是,母親。”林清素福了一禮,神色恭順。
待王氏和林清晏走遠,林清素直起身子,原本低垂的眼簾猛地抬起,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小姐,咱們去哪兒?”小翠緊緊跟在身後,看着周圍擁擠的人群,有些緊張。
“去資聖門前。”林清素理了理袖口,“聽說那裏是書畫金石的攤子,最是魚龍混雜。既然出來了,總得淘換點有用的東西。”
資聖門前,果然是另一番天地。
這裏沒有大殿前的莊嚴肅穆,反而充滿了市井的喧囂。兩旁擺滿了攤位,掛着各色字畫,擺着銅器玉石。文人墨客、商賈販子在這裏討價還價,唾沫橫飛。
林清素帶着小翠,不緊不慢地走着。她的目光並沒有停留在那些所謂的“前朝古董”上,而是迅速掃過每一個攤主的神色和那些買家的衣着。
“這幅畫多少錢?”
前方一個攤位前圍滿了人,傳來一陣爭執聲。
“這位公子,您可看好了!”攤主是個留着山羊胡的老頭,指着掛在架子上的一幅山水畫唾沫橫飛,“這可是範寬的真跡!《溪山行旅圖》的姊妹篇!您看這筆法,這氣勢!只要五百兩,那也就是交個朋友!”
圍觀的人群發出一陣驚呼。範寬的真跡?那可是價值連城啊!
站在攤前的是個穿着錦袍的年輕公子,看樣子是個不差錢的主兒,正拿着把折扇猶豫不決:“真是範寬的?看着倒是挺像。五百兩……若是真的,倒也不貴。”
“公子,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攤主趁熱打鐵,“剛才還有個宮裏的采辦看上了,說是回去拿錢呢。您要是不要,一會兒可就沒了!”
那公子一聽“宮裏采辦”,頓時有些急了,伸手就要掏銀票。
“慢着。”
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
衆人回頭,只見一個素衣少女分開人群走了進來。
攤主眉頭一皺:“這位小姐,您若是買不起,就別搗亂。這可是男人們談生意的地方。”
林清素沒有理會攤主,徑直走到那幅畫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
“公子,這畫您若是買了,這五百兩可就真的打水漂了。”
那年輕公子一愣:“姑娘何出此言?莫非姑娘懂畫?”
“我不懂畫。”林清素淡淡道,“但我懂紙,懂墨,更懂算賬。”
“算賬?”公子一臉茫然。
林清素指着那畫軸的邊緣:“公子請看,這畫紙雖然做舊發黃,但這紋理分明是徽州出的‘澄心堂紙’的仿品。真品的澄心堂紙,厚重如玉,紋理細密。而這張紙,邊緣起毛,分明是用了酸醋熏蒸做舊的。再聞聞這墨味,雖有鬆煙香,卻夾雜着一股子桐油味。範寬乃是北宋初年之人,那時候的墨,哪怕過了百年,也絕不會有桐油味。這是最近三年才出的新墨。”
攤主臉色大變,指着林清素罵道:“你個黃毛丫頭懂什麼!這是裝裱的時候用的油!不懂別瞎說!”
“是嗎?”林清素並不動怒,反而又上前一步,“那就再說個更簡單的。範寬作畫,落款極隱蔽,多藏於樹葉石縫之中。而這幅畫,居然在右上角大大咧咧地蓋了個‘範中立’的印章。若是真跡,這印泥的顏色經過百年氧化,應當是暗紅偏紫。可這個印章,紅得像剛殺的雞血。攤主,您這做舊的手藝,只做了一半啊。”
周圍一陣哄笑。
“哎喲,還真是!”那年輕公子湊近了一看一聞,果然聞到了刺鼻的桐油味,頓時大怒,“好你個老騙子!差點坑了小爺五百兩!”
攤主見勢不妙,卷起畫就要跑:“不買就不買!搗什麼亂!”
“跑什麼?”
突然,一只手按住了攤主的肩膀。幾個家丁模樣的壯漢不知從哪兒鑽出來,將攤主團團圍住。
人群自動分開,一個身穿灰布道袍、手持拂塵的中年女尼緩步走了進來。她雖然是個出家人,但眉眼間卻透着一股子精明幹練,那身道袍的料子也是上好的蜀錦,在陽光下隱隱泛着光澤。
“妙真師太!”
人群中有人認出了她,紛紛行禮。
這妙真師太可是相國寺的紅人,雖然是女冠,但長袖善舞,專門結交權貴女眷,據說連宮裏的貴妃都請她去講過經。
妙真師太看了一眼那個攤主,淡淡道:“在相國寺的地界上賣假畫,壞了佛門的清淨,也壞了萬姓交易的規矩。帶去戒律院,交給知客僧處理。”
“是!”家丁們如狼似虎地將攤主拖了下去。
妙真師太轉過身,目光落在林清素身上,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和欣賞。
“這位施主,好眼力,好口才。”妙真師太微微稽首,“貧道妙真,在這相國寺修行多年,還是頭一次見哪家的小姐有這等鑑賞本事。”
林清素心中一動。妙真師太?這就是那個傳說中能通天的大尼姑?
她連忙回禮,姿態恭敬卻不卑微:“師太謬贊了。小女子林清素,家父戶部侍郎林正堂。今日隨母親來進香,路過此地,一時技癢,讓師太見笑了。”
“哦?原來是林侍郎家的千金。”妙真師太眼神微閃,“難怪。林侍郎剛升了高位,家學淵源,虎父無犬女啊。只是……貧道剛才聽你那番話,似乎對這市面上的行情也頗爲精通?”
“略知一二。”林清素微笑道,“家父常教導,理財即理國。這字畫雖是雅物,但也離不開買賣二字。既是買賣,便有真假貴賤。若是不懂這些,在這個世道上,可是要吃虧的。”
“理財即理國……”妙真師太咀嚼着這幾個字,突然笑了,“有意思。林小姐這番見解,倒不像個閨閣女子,反倒像個經世致用的謀士。”
她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此處人多眼雜,不是說話的地方。貧道那裏剛得了一罐上好的‘龍團勝雪’,不知林小姐可願賞光,去貧道的禪房品鑑一番?”
這正是林清素求之不得的機會。
“長者賜,不敢辭。”林清素大方應道,“師太請。”
……
妙真師太的禪房位於相國寺後山的一處幽靜院落,名爲“清心小築”。
這裏雖然叫禪房,但布置得卻極其奢華。紫檀木的家具,牆上掛着名家真跡,博古架上擺滿了玉器古玩。連空氣中燃着的香,都是價比黃金的龍涎香。
兩人分賓主落座,小尼姑奉上茶。
妙真師太端起茶盞,並沒有急着喝,而是看着林清素:“林小姐,明人不說暗話。剛才在集市上,你並非一時技癢,而是有意爲之吧?”
林清素微微一笑,也不隱瞞:“師太慧眼。清素不過是個庶女,在府中人微言輕。今日雖隨嫡母出來,卻無緣拜見各位貴人。這集市雖亂,卻是清素唯一能展示一二的地方。若是不鬧出點動靜,又怎能入得了師太的法眼?”
妙真師太愣了一下,隨即撫掌大笑:“好!爽快!貧道就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你這丫頭,膽子大,心眼活,倒是個做大事的料子。”
她放下茶盞,身子微微前傾:“那你找貧道,是爲了什麼?求姻緣?還是求富貴?”
“都不求。”林清素目光堅定,“清素求的是一條路。”
“什麼路?”
“一條能走出內宅,通往外面的路。”林清素直視着妙真師太,“師太往來於權貴之間,消息靈通,人脈廣闊。清素雖無權無勢,但有一雙能看透賬本和人心的眼睛,還有一顆不怕輸的膽子。若是師太願意提攜一二,清素願做師太在這紅塵中的一只手。”
妙真師太眯起眼睛,審視着眼前這個只有十八歲的少女。
“你想跟我做生意?”
“是生意,也是盟友。”林清素道,“如今茶引法推行,朝廷要對商賈下手。這相國寺的萬姓交易,日進鬥金,恐怕也少不了被戶部和御史台盯着。家父是戶部侍郎,主管財稅。師太若是想在這場風波中保全相國寺的利益,甚至更進一步,或許需要一個能跟戶部遞上話的人。”
這句話正中妙真師太的軟肋。她雖然在貴婦圈混得開,但那是靠嘴皮子和宗教光環。真到了朝廷收稅、查賬這種硬碰硬的時候,她那些虛頭巴腦的關系未必管用。而林正堂,正是現在管這事的頂頭上司。
“你個小丫頭,口氣不小。”妙真師太收斂了笑容,正色道,“你能左右你父親的想法?”
“左右談不上,但若是能幫父親解決幾個難題,父親自然會聽我的。”林清素自信道,“比如,如何讓這萬姓交易的稅收,既能讓朝廷滿意,又能讓寺裏不傷筋動骨。”
妙真師太沉默了許久,手中的佛珠轉得飛快。
終於,她點了點頭:“好。這筆生意,貧道接了。”
她從袖中掏出一塊象牙雕刻的腰牌,遞給林清素:“這是貧道的信物。以後你若想出來,或者有什麼消息要傳遞,拿着這個,相國寺的知客僧自會放行。另外,過幾日,崇國公府的老太君要做壽,貧道要去講經。你若有空,不妨也來聽聽。”
崇國公府!那可是汴京頂級的勳貴!
林清素雙手接過腰牌,心中狂喜。這張入場券,她拿到了。
“多謝師太提攜。”林清素起身行禮,“清素定不負所望。”
妙真師太擺擺手:“去吧。午時快到了,別讓你那個嫡母等急了。記住,在林家站穩腳跟,才有資格跟貧道談以後。”
“是。”
……
從清心小築出來,林清素只覺得腳步輕快了許多。
“小姐,那個師太好嚇人。”小翠拍着胸口,“您剛才跟她說什麼生意、稅收的,奴婢都聽傻了。”
“聽不懂沒關系。”林清素摩挲着袖中的象牙牌,“你只要知道,從今天起,咱們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了。”
兩人回到齋堂時,王氏和林清晏剛好吃完齋飯出來。
王氏滿面紅光,顯然在貴婦圈裏出盡了風頭。
“喲,回來了?”王氏瞥了一眼林清素,“買了什麼?別又是什麼不值錢的破爛。”
林清素乖巧地上前:“回母親,女兒沒買什麼,只是在寺裏聽了會兒經。倒是遇上了一位妙真師太,她聽說女兒是林府的,特意送了一盒上好的‘龍團勝雪’,說是孝敬母親的。”
說着,她讓小翠呈上那個精致的茶盒。這是臨走前妙真特意讓她帶上的,說是給王氏做面子。
王氏一聽“妙真師太”,眼睛都直了。那位可是連她都未必能請得動的高人啊!
“妙真師太送給我的?”王氏接過茶盒,打開一看,果然是御用的極品茶餅,頓時笑得合不攏嘴,“哎呀,這多不好意思。看來這師太也是個識貨的,知道咱們林家如今不同往日了。”
她看林清素的眼神順眼了不少:“還算你有點機靈勁兒,知道借着林家的名頭辦事。行了,上車回府吧。今兒累了一天了。”
林清素低頭應是,扶着王氏上了馬車。
車輪滾滾,朝着林府駛去。
車廂裏,王氏抱着茶盒愛不釋手,還在跟林清晏炫耀。
林清素靜靜地坐在角落裏,透過車窗的縫隙,看着漸漸遠去的大相國寺。
那座紅塵中的名利場,如今已成了她的棋盤。
“曹家,”林清素在心裏默念,“你們不是有錢嗎?不是有人脈嗎?咱們走着瞧,看看到底是誰的網織得更大。”
風吹起車簾,露出一角汴京城的繁華。
這繁華之下,暗流涌動。而林清素,已經做好了入水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