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畫閣內,墨跡未幹,邪氣漸散。
崔白的問題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夕陽血色的餘暉透過雕花窗櫺,在他清癯的臉上投下明暗交織的陰影,那雙銳利的眼睛緊盯着李嵩,不容絲毫閃躲。
李嵩深吸一口氣,壓下體內翻涌的氣血。他知道,面對崔白這等人物,虛言搪塞已無可能,但全盤托出時空之秘又太過驚世駭俗,且可能引發不可預知的連鎖反應。
“崔待詔明鑑。”李嵩緩緩開口,字句斟酌,“我二人師門隱世,傳承確與尋常畫道不同,專注於應對…某種‘畫中之魔’。此魔無形,能侵蝕畫師心神,污損畫作靈韻,乃至…篡改現實根基。近日汴京種種異狀,畫師夢魘、古畫失韻、乃至方才藏畫閣之亂,皆爲此魔肆虐之兆。”
他避開了“時空扭曲”等過於驚悚的詞匯,以“畫魔”代之,既點明危機性質,又不至於立刻被當作瘋子。
崔白靜默聽着,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腰間玉佩,眼中波瀾起伏,卻未打斷。
“此魔力量之源,乃是一幅邪畫。”周堯接口道,他想起地宮中那雙冰冷的手和破碎的虹橋,“此畫正在竊取諸如《千裏江山圖》等傳世名作的靈蘊,試圖覆蓋甚至取代現實。陛下近日所得那幅神秘仙畫,恐…恐與此有關,乃畫魔惑君之計!”
提到皇帝,崔白的神色驟然一緊,眼底閃過一絲深深的無力與憂懼。他屏退聞聲趕來的其他畫院官吏與學生,只留下心腹護衛守在藏畫閣外。
待閣內只剩四人,崔白才長嘆一聲,聲音透着一絲疲憊:“陛下…已深陷其中矣。”他走到窗邊,望向暮色中皇宮的方向,“那畫名爲《仙山樓閣圖》,乃半月前一遊方道人獻上。畫中仙境縹緲,人物栩栩如生,更有異香撲鼻,陛下觀之龍顏大悅,稱其‘遠超歷代名跡’,自此日夜觀賞,甚至…甚至與畫中人對談,已多日未早朝了。”
與畫中人對談?!周堯與李嵩背後同時升起一股寒意。扭曲者不僅獻畫,竟已開始直接通過畫作影響皇帝神智!
“蔡京、王黼等權臣借此機會把持朝政,凡有勸諫者皆遭貶斥。”崔白痛心疾首,“宮中舊藏古畫靈韻莫名消散,恐也是他們爲討好陛下,施行那‘竊畫奪靈’邪術,將靈韻灌入那幅邪畫之中!”
線索逐漸串聯起來。扭曲者通過權臣向皇帝獻畫,並利用邪術竊取其他古畫靈韻滋養邪畫,同時廣泛侵蝕畫師心神,制造混亂,爲其最終目的鋪路。
“那幅《仙山樓閣圖》現在何處?”李嵩急問。
“一直懸於陛下寢殿福寧宮之中,由內侍省高手與皇城司暗哨層層把守,等閒之人根本無法靠近。”崔白搖頭,“且那畫邪異,靠近者皆心神恍惚,久之則如癡如醉,淪爲畫奴。”
情況比想象的更棘手。邪畫就在皇宮核心,守衛森嚴,且自帶精神污染。
“必須有人親眼見到那幅畫,確認其是否爲畫魔核心,並找出破解之法。”周堯沉聲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難如登天。”崔白嘆息,“即便老夫,無詔亦難入福寧宮。且宮內近日怪事頻發,有宮女內侍聲稱夜半見畫中仙人走出,又有巡邏禁軍發現某些宮苑景物會莫名變化,一如畫中場景…皇城司如今如瘋狗般四處稽查,寧可錯殺,絕不放過任何可疑之人。”
殿內陷入沉默。硬闖皇宮無異於送死,但坐視不理,皇帝神智將被徹底操控,邪畫力量將不斷壯大。
一直沉默的張擇端忽然怯生生地開口:“恩師…或許…或許有一條路。”
三人目光立刻聚焦在他身上。
張擇端咽了口唾沫,道:“學生聽聞,宮中因古畫靈韻失竊之事,欲秘密招募一批畫藝精湛之人,入宮臨摹那些尚未完全失韻的古畫,試圖留存其形神…此事由內侍省押班梁師成暗中操辦,因其好附庸風雅,常以書畫大家自居。或許…或許可借此途徑…”
梁師成!又一個歷史上臭名昭著的權宦,被稱爲“隱相”,權勢熏天。
崔白眼中精光一閃:“確有此事。梁押班確向畫院暗示過需薦人入宮,但要求極高,且需身家清白,經嚴格核查。更重要的是,入宮之人恐有進無出…梁師成心狠手辣,此事又關乎宮闈秘聞,他絕不會讓可能泄密之人活着離開。”
這是一條險路,但或許是唯一能接近福寧宮邪畫的機會。
“我去。”周堯毫不猶豫道。他對時空能量的感知最爲敏銳,是確認邪畫情況的最佳人選。
李嵩立刻反對:“不可!你時空畫法未成,身份又特殊,一旦有失…”
“唯有我能最快辨別那畫虛實。”周堯態度堅決,“時間不等人,虹橋之裂日益加劇,我們必須盡快行動。”
崔白審視着周堯,良久,緩緩道:“周小友勇氣可嘉。但欲通過梁師成核查,需有一個完美無瑕的身份與薦人。老夫或可作保,但仍需周小友展現出足以打動梁師成的畫技。梁師成眼界甚高,尋常技藝難入其法眼。”
展現畫技?周堯心中微沉。他雖來自後世,畫技不俗,但梁師成常年混跡宮廷,見過無數大家之作,要短時間內打動他,絕非易事。
“需要畫什麼?”周堯問。
崔白沉吟片刻:“梁師成尤喜花鳥,尤愛…陛下的‘瘦金體’書法與工筆花鳥結合之作。你若能仿其神韻,必能引起他的興趣。”
仿宋徽宗的瘦金體和工筆花鳥?周堯感到一陣壓力。趙佶的書畫自成一家,瘦金體鋒芒畢露,工筆花鳥精致傳神,極難模仿。更何況還要加入自己的理解,達到“打動”梁師成的程度。
“需要多久?” “至多三日。三日後,梁師成便會定下人選。” 三日!周堯感到時間前所未有的緊迫。
“好。”他沉聲道,“請崔待詔爲我準備一間靜室與所需筆墨顏料。”
崔白深深看了他一眼:“隨我來。”
崔白將周堯引至畫院深處一間極爲僻靜的鬥室。此室看似簡陋,但四壁皆以特殊材料塗抹,能隔絕內外氣息幹擾,乃是畫院待詔閉關創作之所。案上已備好了最好的宣紙、徽墨、湖筆,以及珍貴的礦物顏料。
“此間無人打擾。所需之物,門外皆有仆役值守,可隨時索取。”崔白說完,便與李嵩、張擇端退了出去,留下周堯一人。
室內寂靜,唯聞自己的心跳聲。周堯鋪開宣紙,磨墨潤筆,卻久久未能落下。
模仿瘦金體與工筆花鳥並非難事,他身爲畫院待詔,對此研究頗深。但若要達到“打動”權宦梁師成的程度,絕非簡單模仿可以做到。梁師成常年伴隨徽宗,真跡不知見過多少,模仿得再像,也終是贗品,徒惹其厭。
必須另辟蹊徑。
他回想起自己時空畫法的特質——“融勢”的調和,“生勢”的生機。或許…可以將這些融入畫中?
一個大膽的想法在他腦中成型。
他不再試圖單純模仿徽宗風格,而是閉目凝神,回想自己感知到的汴京——那份在極致繁華下隱藏的脆弱與不安,那虹橋將斷未斷的危機感,那衆生熙攘卻不知大禍臨頭的懵懂…
他提起筆,不再是模仿,而是創造。
筆尖落下,勾勒出的不再是柔媚的花枝,而是遒勁如鬆、帶幾分瘦金風骨的梅枝,枝幹盤曲,仿佛在掙扎,又仿佛在堅守。他以“固勢”筆意入畫,賦予枝幹一種頑強的定力。
接着,他點染梅花。不是常見的嬌豔欲滴,而是以淡墨摻赭石,畫出將開未開、含苞待放之態,花瓣邊緣略帶枯焦之感,仿佛在風雪中頑強生存。他以“生勢” subtly 激發花苞內蘊的生機,讓觀者能感受到那冰封下的生命律動。
最後,他在畫面一角,以融合了瘦金體筆意卻更顯沉凝的筆法,題下一句詩:“萬花敢向雪中出,一樹獨先天下春。”
這不再是單純的工筆花鳥,而是一幅蘊含了頑強生命力量、危機意識甚至一絲預言性的作品!它超越了純粹的技法模仿,直指神髓,甚至暗合了當下汴京乃至大宋的處境!
畫成之時,周堯感到體內精力又被抽空大半,但畫作之上,竟隱隱流轉着一層極淡的、溫和而堅韌的光華,經久不散。
此時,門外傳來三更梆子聲。他竟然畫了整整一夜。
推開房門,晨曦微露。李嵩和崔白竟都守在門外,顯然一夜未眠。
當兩人的目光落在案上那幅墨跡未幹的《雪梅圖》時,同時愣住了。
崔白快步上前,仔細觀畫,手指微微顫抖。他先是震驚於畫中那既熟悉又陌生的筆意,繼而感受到畫中那股不屈的生機與暗藏的憂患意識,久久無言。
“好…好一個‘一樹獨先天下春’!”崔白長嘆一聲,眼中滿是激賞與復雜,“此畫已得陛下花鳥形意之七八,更注入了一股…浩然之氣與憂思之魂!梁師成雖是個蠢物,但書畫鑑賞之道確有其獨到之處,見此畫必驚爲天人!”
李嵩也鬆了口氣,拍了拍周堯的肩膀:“辛苦你了。”
就在這時,一名畫院仆役匆匆跑來:“待詔,梁押班府上派人來催問,薦人之事…”
崔白整了整衣袍,恢復威嚴神色:“回復來使,人選已定。老夫即刻親攜畫作,前往梁府。”
他小心卷起那幅《雪梅圖》,對周堯道:“周小友,靜候佳音。若能成事,一切小心。”又對李嵩道:“李兄暫且留在畫院,老夫已安排妥當。畫院雖非絕對安全,但自有法度,皇城司的手還不敢輕易伸進來搜查。”
崔白匆匆離去。周堯與李嵩被引至一處更爲隱蔽的客舍休息。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李嵩抓緊時間調息療傷,周堯則反復推敲着入宮後可能遇到的各種情況以及應對之法。
直至午後,崔白才返回畫院,面色沉靜,看不出喜怒。
“如何?”周堯急切問。
“畫,他收下了。贊不絕口。”崔白淡淡道,“但他要見作畫之人。”
周堯心一緊。
“半個時辰後,他的轎子會來接你。”崔白看着周堯,語氣嚴肅,“梁師成生性多疑,必會親自盤問核查。此人雖貪慕風雅,實則心機深沉,殘忍好殺。你務必謹言慎行,答則答矣,切莫畫蛇添足。他問畫技,你便答畫技;他問師承,你便按之前所言,稱北苑遺脈,隱世不出;其餘諸事,一概不知。”
“我明白。”周堯重重點頭。
“此去凶險異常,福禍難料。”崔白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蟬,遞給周堯,“此物貼身藏好。若遇性命之危,可摔碎它,或能保你一瞬清明,爭得一線生機。但也僅此而已。”
周堯接過那枚觸手溫涼的玉蟬,鄭重收好。
半個時辰後,一頂不起眼的小轎悄無聲息地停在畫院側門。來接人的並非宮中內侍,而是兩個面無表情、太陽穴高鼓的灰衣漢子,眼神銳利如鷹,顯然是梁府圈養的高手。
周堯深吸一口氣,對李嵩和崔白點了點頭,毅然鑽入轎中。
轎簾落下,隔絕了外界光線。轎子起行,顛簸前行,方向直指內城梁師成府邸。
轎內狹小昏暗,周堯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和轎夫沉穩的腳步聲。他默默運轉“固勢”,讓自己冷靜下來,同時將感知提升到極致,捕捉着外界的一切信息。
轎子走了約莫兩刻鍾,終於停下。轎簾掀開,周堯發現自己已身處一座極盡奢華府邸的庭院深處。假山流水,奇花異草,無不精致,卻透着一股暴發戶的俗豔和壓抑感。
一名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迎上來,皮笑肉不笑:“周先生?押班已等候多時,請隨我來。”
穿過數重戒備森嚴的門廊,周堯被引至一間書房。書房內裝飾更是奢華,古董珍玩琳琅滿目,四壁懸掛的字畫卻多是吹捧奉承之作,格調不高。
書案後,坐着一個面白無須、身材微胖的中年人,穿着錦袍,正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一件玉如意。他抬眼看向周堯,目光細長而靈活,帶着一種審視貨物的挑剔感。
此人便是權傾朝野的隱相——梁師成。
“學生周堯,拜見押班。”周堯依禮躬身。
梁師成並未立刻讓他起身,而是上下打量了他許久,才慢悠悠開口:“那幅《雪梅圖》,是你畫的?”
“正是在下拙作。” “師承何處?” “家師乃山中隱士,諱號‘北苑散人’,不欲揚名,故學生不敢提及。” “北苑散人?”梁師成眯了眯眼,“沒聽說過。畫技倒確實有幾分意思,不像崔白那老家夥的手筆,更不像院裏那幫蠢材…尤其是那題字,有點味道。”
他放下玉如意,站起身,踱到周堯面前,一股濃鬱的熏香味撲面而來:“說說看,爲何要畫梅花?又爲何題‘一樹獨先天下春’?”
周堯心知考驗來了,保持躬身姿勢,謹慎答道:“學生見近日汴京似有寒流暗涌,萬物蟄伏,故畫雪梅,取其凌寒獨自開之志。題此句,乃期盼春回大地之意。”
“寒流?什麼寒流?”梁師成聲音陡然轉冷。
“學生不知具體,只是…只是感覺城中似有不安之氣,畫院前輩們亦多有心緒不寧者。”周堯滴水不漏。
梁師成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哈哈一笑:“感覺?你們這些畫畫的,就是感覺太多!哪有什麼寒流?如今聖天子在位,四海升平,祥瑞頻出!近日宮中更有仙畫降臨,此乃天大祥瑞!爾等當多畫些祥瑞之圖,以賀聖躬才是!”
“押班教訓的是。”周堯順勢應道。
梁師成滿意地點點頭,又坐回案後:“咱家看你是個可造之材,比畫院裏那些死腦筋強。這次宮裏要人臨摹古畫,是個天大的機緣。辦好了,自有你的好處。辦砸了…”他冷哼一聲,未盡之意令人不寒而栗。
“學生定當竭盡全力。” “嗯。”梁師成揮揮手,“下去吧。會有人教你規矩。明日一早,自有車馬接你入宮。”
管家上前,將周堯引了出去。
走出書房,周堯才發現自己後背已被冷汗浸溼。梁師成身上那種陰冷而強大的威壓,遠超皇城司番子,甚至比面對狂暴的畫魘更讓人心悸。
他被帶到一間廂房暫歇,門外有人看守。他知道,在入宮前,自己實已被軟禁。
夜漸深,周堯毫無睡意。他盤膝坐在榻上,默默感應着這座府邸。能感覺到多處隱藏的強大氣息,顯然是梁師成籠絡的高手。而在更遠處,汴京城的能量流動依舊混亂而詭異。
忽然,他懷中的毛筆輕微震動了一下!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熟悉的時空波動從府邸深處某個方向傳來!
這波動…與他懷中那幅時空錨圖、與地宮中的繪魘之眼同源,但更加隱晦和…精純?
扭曲者的力量竟然也滲透到了梁師成府中?還是說…梁師成本人就與扭曲者有關聯?
周堯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這次入宮,恐怕不只是臨摹古畫那麼簡單。他仿佛正一步步走入一個精心編織的巨大羅網之中。
就在他試圖更仔細感知那波動來源時,波動卻突然消失了,仿佛從未存在過。
一切重歸寂靜,只有窗外風聲嗚咽,如同某種不祥的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