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徹底中斷前,衛星電話裏傳來總部最後一條斷斷續續的指令:“陳未…堅守…待援…阻止…擴散…” 隨後,便是永久的死寂。
陳未看着屏幕上消失的信號格,又抬頭望向窗外。鬼域的擴張速度超乎想象,並非簡單的黑暗吞噬,而是一種對現實規則的覆蓋與扭曲。他所在的這棟樓,原本處於相對安全的邊緣地帶,但幾乎是在幾分鍾內,窗外的景象就徹底變了。
高樓大廈如同融化的蠟燭般軟化、坍塌,但並非物理意義上的崩塌,而是形態上的“異化”。
鋼筋水泥扭曲成不可名狀的、如同巨大內髒器官般的結構,表面覆蓋着搏動的、暗紅色的“苔蘚”,仔細看去,那竟是無數細小的、蠕動的屍塊拼接而成。
街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泥濘、粘稠的“腐地”,裏面半埋着數不清的殘屍斷臂,有些還在微微抽搐,仿佛承受着永恒的痛苦。
空氣中彌漫着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屍臭,以及一種更詭異的、類似廟宇香火混合着陳舊棺材木板的味道。
天空不再是黑色,而是一種污濁的、仿佛積滿了膿血的暗紅色,沒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紅光,勉強照亮這片人間地獄。
城市,已經沒了。這裏,是鬼街的延伸,是活人的禁區。
陳未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冰冷刺肺,帶着濃烈的死亡味道。他必須離開這裏,固守待援已成笑話。他需要了解這片鬼域的核心規則,需要找到一絲生機,或者說,一個更體面的終結方式。
他推開已經變形、如同某種生物利齒般的大門,踏入外界。
腳下是鬆軟、粘稠的“地面”,每一步都仿佛會陷下去。四周寂靜得可怕,並非沒有聲音,而是所有的聲音——遠處隱約的啜泣、骨骼摩擦的脆響、某種液體滴落的聲音——都被這濃重的死寂吸收、扭曲,變得模糊而遙遠,反而更加折磨神經。
殘破的屍體隨處可見,以各種違背人體工學的姿勢扭曲着,鑲嵌在扭曲的建築殘骸裏,或是半埋在腐土中。他們的表情無一例外,凝固在極致的恐懼與痛苦之上。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些“屍體”似乎還保留着些許活性,手指會無意識地抓撓,空洞的眼窩會隨着陳未的移動而微微轉動。
他憑借體內兩種厲鬼力量的微弱感應,朝着怨念與死寂最濃鬱的方向走去。那裏,應該是曾經的槐陰路,如今鬼域真正的核心——鬼街。
越是靠近,環境的扭曲就越發嚴重。空間似乎失去了穩定性,他感覺自己有時在向前走,有時卻又像是在向下墜落。周
圍的景象光怪陸離,時而出現昔日城市繁華的碎片幻影,時而又變成更加血腥、更加不可名狀的恐怖場景。囈語聲在他腦內逐漸增強,既有女厲鬼怨毒的哭泣,也有男屍那蘊含死寂規則的、無聲的呐喊。
他左臂的漆黑皮膚下,血管如同小蛇般蠕動,右半身的屍斑也傳來陣陣灼熱與冰寒交織的刺痛。平衡,正在被打破。
不知走了多久,也許是一小時,也許是一天,在這片扭曲時空裏,時間早已失去意義。他終於踏足了一條“街道”。
這裏的光線更加昏暗,只有兩側扭曲建築上零星閃爍的、如同鬼火般的綠色光團提供照明。
街道兩旁,不再是現代化的店鋪,而是一家家風格詭異、門扉緊閉的古舊鋪面。紙錢灰燼如同黑色的雪,在污濁的空氣中打着旋飄落。
這裏相對“幹淨”一些,沒有那麼多殘屍,但彌漫的靈異力量卻強大得讓陳未幾乎窒息。他感覺像是沉入了靈異的深海,四周充斥着無形的壓力。
他必須找到點什麼,能幫助他在這絕境中維持平衡,或者……至少能讓他死得有點價值。
他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扇虛掩着的、仿佛由人皮裱糊而成的店鋪門。門內漆黑一片,陰風撲面。
店鋪內部空間不大,貨架上空空如也,布滿了厚厚的灰塵和蛛網。但在櫃台後面,他感受到了一絲微弱的、不同於彌漫死寂和怨毒的靈異波動。
他走過去,看到櫃台角落放着一件物品。
那是一個巴掌大小的……銅鈴。
鈴身布滿暗綠色的銅鏽,樣式古樸,上面雕刻着模糊的、扭曲的符文,仔細看去,那些符文竟像是一個個極微小的人形在掙扎哀嚎。鈴舌似乎是用某種黑色的骨頭磨制而成。
這鈴鐺給人一種極其矛盾的感覺——既蘊含着一種鎮魂安神的奇異力量,又透着一股招魂引孽的不祥氣息。
就在陳未的手指觸碰到銅鈴的瞬間——
“叮鈴……”
一聲輕微到幾乎聽不見的鈴響,並非來自他手中的鈴鐺,而是直接響徹在他的意識深處。
同時,他左手掌心那個扭曲的“笑”字,猛地傳來一陣劇痛,仿佛被烙鐵燙了一下。漆黑的左臂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盤踞其中的女厲鬼怨念,對這鈴鐺表現出了強烈的排斥與……一絲畏懼?
而右半身那死寂的屍斑,卻對這鈴鐺流露出一種近乎“親和”的感覺。
這鈴鐺,似乎能同時影響到他體內的兩種力量!
陳未緊緊握住銅鈴,冰冷的觸感讓他精神微微一振。他不知道這鈴鐺的具體作用,也不知道使用它的代價,但在這絕望的鬼街核心,這或許是他唯一的“武器”和變數。
他將其小心地收起,正準備離開這間詭異的店鋪,門外,那紙錢飄飛的街道上,一個模糊的、穿着古老壽衣的身影,悄無聲息地佇立在了那裏,背對着他。
鬼街的“居民”,似乎並不歡迎他這個活着的闖入者。
陳未的心沉了下去,剛剛獲得靈異物品帶來的一絲微弱希望,瞬間被更龐大的恐怖陰影所覆蓋。
那穿着古老壽衣的背影,如同扎根在污濁街道上的一截枯木,紋絲不動。沒
有活人的氣息,也沒有尋常厲鬼那般張牙舞爪的怨毒,只有一種沉澱了不知多少歲月的、純粹的死寂。它僅僅是站在那裏,就仿佛成爲了這條鬼街規則的一部分,讓周遭飄落的紙錢灰燼都自動避開了它所在的那片空間。
陳未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他剛剛觸碰到銅鈴,體內的平衡本就岌岌可危,這突兀出現的“居民”帶來的壓迫感,更是讓他左臂的黑氣不受控制地翻涌起來,皮膚下的蠕動感加劇,尖銳的指甲幾乎要刺破掌心。
不能動,至少不能先動。
陳未屏住呼吸,不,在這片鬼域裏,呼吸本身似乎都成了一種奢侈且危險的行爲。
他緩緩將握着銅鈴的右手收回,藏於身側,冰冷的銅鏽觸感讓他躁動的意識勉強維持着一絲清明。
右半身的屍斑傳來更強烈的陰冷,與那壽衣背影散發出的死寂隱隱呼應,這非但沒有帶來安全感,反而讓他更加毛骨悚然——他體內的“男屍”力量,似乎在這片鬼域主場,更容易被引動、同化。
時間仿佛凝固。只有那些綠色的鬼火還在不知疲倦地跳躍,映照着壽衣上模糊不清的暗紋,像是某種早已失傳的符咒。
突然,那背影極其緩慢地,開始轉過身來。
不是活人那種自然的扭轉,更像是提線木偶,關節發出細微卻清晰的、“嘎吱嘎吱”的摩擦聲,聽得人頭皮發麻。
陳未瞳孔驟縮,不能再等了!
幾乎是本能驅使,他猛地將藏於身側的右手揚起,將那枚古怪的銅鈴對準了正在轉身的壽衣鬼,用盡全身的力氣,不是搖晃,而是以一種蘊含自身靈異的方式,朝着鈴鐺內部“催動”!
“叮——!”
一聲清越,卻帶着某種空洞回音的鈴響,驟然打破了鬼街的死寂!
這聲音並不響亮,卻極具穿透力,仿佛能直接作用於靈魂。鈴聲蕩開的瞬間,陳未感覺自己左臂那沸騰的怨念黑霧猛地一滯,像是被無形的力量壓制了片刻。而右半身的死寂屍斑則微微一顫,仿佛被注入了某種活性。
效果立竿見影,卻又出乎意料。
那正在轉身的壽衣鬼,動作猛地頓住!它那即將完全轉過來的、模糊不清的側面輪廓,在鈴聲響起時,似乎扭曲了一下,仿佛信號不良的影像。它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陳未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暴戾的注視感落在了自己身上。
銅鈴,沒能驅逐它,反而……激怒了它?或者說,引起了它更深層次的“關注”!
壽衣鬼的轉身過程加快了,那“嘎吱”聲變得急促而刺耳。
陳未看到了它轉過來的“臉”——沒有五官,只有一片平滑的、如同陳舊絲綢般的質感,上面用暗紅色的絲線,繡着一個與陳未掌心那個極其相似,卻又更加復雜、更加古老的“笑”字紋路!
那“笑”字紋路,在陳未眼中無限放大,帶着一種直抵靈魂的嘲諷與冰冷。
跑!
陳未腦中只剩下這一個念頭。他毫不猶豫,轉身就向着店鋪深處沖去,那裏似乎有一個通往更黑暗處的後門。
他不敢再輕易搖動銅鈴,這玩意兒的效用詭異難測,在沒摸清規則前,亂用可能就是自殺。
在他沖入後門黑暗的刹那,他眼角的餘光瞥見,那無臉的壽衣鬼已經徹底轉過身,平滑的“臉”正對着他逃離的方向,然後,它動了。
不是奔跑,而是如同鬼魅般,雙腳離地數寸,以一種恒定而恐怖的速度,無聲無息地飄了過來!
後門連接着一條更加狹窄、更加破敗的巷道。兩側是扭曲得如同腸壁般的牆壁,上面沾滿了粘稠的、散發着惡臭的黑色液體。巷道深處,隱約傳來更多窸窸窣窣的聲音,仿佛有無數東西正在黑暗中蘇醒、聚集。
陳未亡命狂奔,左臂的漆黑與右半身的死灰在奔跑中交替閃爍,體內的兩種厲鬼力量在外部恐怖和銅鈴殘留波動的刺激下,沖突得更加劇烈。他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被撕裂,一邊是怨毒的囈語誘惑他釋放所有黑霧,與這鬼域同化;一邊是死寂的低喃勸說他放棄掙扎,化爲永恒的屍骸。
掌心的“笑”字和那壽衣鬼臉上的“笑”字紋路,如同兩面相對的鏡子,在他腦海中不斷映照,帶來一陣陣精神層面的眩暈與污染。
而身後,那無聲無息卻又如影隨形的壓迫感,越來越近。
他闖入了鬼街深處,拿到了不該拿的東西,驚醒了不該驚醒的存在。
這條通往地獄的街道,才剛剛向他展露其真正恐怖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