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管事那日的警告和近乎失控的反應,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林墨心頭。藥圃的日子依舊灰敗重復,但空氣裏仿佛多了一層無形的隔膜,將他與那堵老牆,乃至整個藥圃的“正常”部分,隔離開來。
他變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勞作時幾乎不抬頭,目光只落在自己腳下那片灰黃的土地和低矮的草葉上。對那堵牆,他強迫自己不再去看,不再去想。
王管事說得對,知道得太多,有時候不如蒙在鼓裏安全。至少,在擁有足夠的力量自保之前。
然而,有些變化,並非不看不想就能阻止。
最明顯的是他對飢餓的感知,或者說,是那源自玉佩、對“生機靈氣”的渴求,變得更加難以忍受。它不再只是夜深人靜時的低鳴,而是逐漸滲透到白天,滲透到他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的間隙裏。
每當他在灰葉草田間俯身,那股對草葉下微弱靈機的“食欲”就蠢蠢欲動,像無數細小的爪子撓抓着理智的屏障。
他開始有意識地“放空”自己,努力將注意力從灰葉草上移開,轉而觀察泥土的質地、昆蟲的爬行、雲影的移動。但這只是飲鴆止渴。那股渴望如同附骨之疽,不斷侵蝕着他的專注力。
有幾次,他蹲在田裏除草,盯着眼前一株灰葉草葉脈中幾乎不可見的淡綠色微光,竟然恍惚失神了好一會兒,直到一陣風吹過才猛然驚醒,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靠那株草極近,指尖幾乎要觸碰到葉片。
醒來時,除了後怕,他還隱隱感到一絲……虛弱?不是身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仿佛剛才的失神,消耗了某種無形的力量。而胸口的玉佩,則會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不滿”的涼意。
他意識到,壓制這種渴望,本身就在消耗他的心神。玉佩,或者說他體內因玉佩而生的那種異樣,似乎無時無刻不在試圖影響他,引導他去“進食”。
更讓他不安的是,他開始做更多、更清晰的噩夢。夢中不再只有模糊的意象,開始出現具體的場景:有時是在一片燃燒着暗紅火焰的廢墟中奔跑,身後是粘稠如血的陰影在追趕;有時是站在那堵老牆前,牆上的掌印突然裂開,伸出無數枯黑的手臂要將他拖進去;有一次,他甚至夢到自己蹲在灰葉草田裏,雙手插入泥土,而泥土下傳來滿足的、如同吸吮般的貪婪吞咽聲……
每次從這些噩夢中冷汗涔涔地驚醒,他都會下意識地檢查自己的身體和周圍。身體無恙,但精神上的疲憊感卻真實不虛。而周圍……起初並無異樣,直到幾天後的一個清晨。
那天他醒得格外早,天剛蒙蒙亮。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帶着涼意的晨風拂面,讓他混沌的頭腦稍稍清醒。他習慣性地走向自己的那片灰葉草田,準備開始一天的勞作。
走到田埂邊,他的腳步猛地頓住了。
晨光熹微中,靠近他那間土坯房的這一側,大約半壟的灰葉草,狀態明顯不對。
不是某幾株,而是成片地、呈現出一種衰敗的跡象。葉片不再是那種頑強的灰綠色,而是普遍蒙上了一層萎靡的黃調,葉尖微微卷曲,失去了水分充盈的光澤。與田壟另一邊、遠離土坯房的灰葉草相比,顏色和長勢差異一目了然。
林墨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快步走近,蹲下身仔細查看。不是蟲害,沒有明顯的病害斑點,土壤溼度也正常。這些草像是被一種無形的、緩慢的力量抽走了部分生機,提前進入了衰敗期。它們還沒死,但已經“病”了。
他伸出手,指尖懸在一片顏色最暗淡的葉片上方,沒有觸碰。即使隔着一點距離,他也能隱隱感覺到,這片葉子散發的草木靈氣,比其他健康的灰葉草微弱得多。
而且,當他集中精神感知時,胸口的玉佩竟然傳來一絲極其微弱、近乎本能的“饜足”感,雖然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但確確實實存在。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纏上了他的心髒。
難道……自己睡着的時候,或者意識不清醒的時候(比如噩夢纏繞的半夢半醒間),那源自玉佩的吞噬欲望,會無意識地、被動地釋放出來?如同呼吸一般,自動汲取着周圍最微弱的生機?
所以靠近他居住地的灰葉草才會成片衰敗?所以每次從噩夢中醒來,他才會感到精神異常疲憊——因爲無意識中消耗了某種“力量”去進行這種被動的吞噬?
這個推測讓林墨如墜冰窟。主動吞噬他尚可強行控制,但這種睡着後的、無意識的被動侵蝕,他如何防範?難道永遠不睡覺?或者……遠離所有活物?
他猛地起身,環顧四周。幸好,這片衰敗的灰葉草區域並不大,也只在他土坯房附近這一側。若是再明顯一些,範圍再大一些,遲早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到那時,他又該如何解釋?
恐慌過後,是更深沉的無力感。他發現自己對體內這詭異的變化幾乎毫無掌控力。它像一頭寄生在他體內的、飢餓的野獸,不僅覬覦着外界,甚至開始在他無意識時自行狩獵。
“喲,這片草怎麼看着沒精神?”
一個聲音突兀地從旁邊傳來,打斷了林墨的驚懼思緒。他悚然一驚,轉頭看去,只見是藥圃裏另一個雜役,叫張癩子,三十來歲,臉上有幾顆麻子,平日裏就有些遊手好閒,喜歡說些閒話。
此刻他正挑着一擔水路過,斜着眼打量着那半壟顏色異常的灰葉草。
林墨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表情:“可能是……前幾天下雨,這邊地勢低,積水有點悶根吧。”
“悶根?”張癩子放下水桶,走過來幾步,也蹲下看了看,用手指捏了捏一片發蔫的葉子,“不像啊。悶根葉子會發黃發軟,你這葉子只是顏色暗,還有點發幹……”他狐疑地抬起頭,看着林墨,“你小子,該不會偷懶沒澆水吧?還是使了什麼歪門邪道?”
“沒有!”林墨立刻否認,聲音因爲緊張而有些發尖,“我每天都按時澆水鬆土!”
張癩子盯着他看了幾秒,眼神裏滿是懷疑,又看了看那片草,嘀咕道:“奇了怪了……王老頭最近好像也總往這邊瞅……”他沒再多說,重新挑起水桶,晃晃悠悠地走了,臨走前又回頭瞥了一眼,那眼神讓林墨心頭一緊。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林墨攥緊了拳頭。被動等待,只會讓情況越來越糟。今天只是張癩子起疑,明天可能就是王管事親自來查問。到那時,他又能瞞多久?
必須找到方法!要麼徹底控制住這該死的吞噬欲望,要麼……至少弄清楚它的根源和規律,找到遮掩或疏導的辦法!
他下意識地摸向胸口的玉佩。一切的源頭,都是它。
父親……你到底給了我一件什麼東西?你又希望我用它來做什麼?還是說,你根本不知道它會帶來這樣的後果?
他想起王管事提及這玉佩時曾說的“林家祖傳”,想起老牆下的“孽債”和“污血”。難道這玉佩的力量,與林家,與這藥圃地下的隱秘,本就是同源?所以他才會被吸引至此,所以玉佩才會與老牆共鳴?
一個更加大膽,甚至瘋狂的念頭,不可抑制地浮現出來。
既然壓制無效,逃避可能暴露,那麼……是否可以嚐試有限度的、主動的“引導”和“觀察”?在更隱蔽、更可控的情況下,去觸碰、去了解這股力量?
比如,找一個遠離人群、沒有其他靈植的地方,用更微小的目標(比如一塊蘊含極微量靈氣的石頭,或是一株遠離其他作物的雜草)進行極其謹慎的嚐試,觀察吞噬的過程、自身的反應、以及事後的變化?
這無疑是火中取栗,風險巨大。但坐以待斃的後果,似乎更加清晰可見。
林墨抬起頭,目光越過衰敗的灰葉草,再次投向藥圃更深處,那靠近後山荒林、人跡罕至的邊緣地帶。那裏亂石堆積,雜草叢生,靈氣比灰葉草田更加稀薄混亂,平日裏連雜役都很少過去。
或許……那裏可以作爲一個“試驗場”?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瘋長。恐懼依然存在,但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破釜沉舟的決絕,以及內心深處對“掌控自身命運”的渴望,漸漸壓倒了恐懼。
他不再看那半壟衰敗的灰葉草,轉身拿起鋤頭,像往常一樣開始勞作。只是他的眼神深處,不再只有麻木和隱忍,多了一絲冰冷的、孤注一擲的銳芒。
午後的陽光曬得人發昏。藥圃裏一片沉悶。張癩子挑水時和其他幾個雜役低聲說着什麼,不時朝林墨這邊指指點點。
林墨仿若未覺,只是更賣力地揮動鋤頭,汗水沿着額角滑落,滴進灰黃的泥土裏,瞬間消失不見。
他在等待,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等待夜幕降臨,等待所有人都沉入夢鄉。
他要親自去會一會,自己體內這頭日漸飢餓的“野獸”。
而在那之前,他必須表現得比往常更加“正常”,更加不起眼。就像一株真正即將枯萎的灰葉草,在無人問津的角落,默默積蓄着某種不爲人知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