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禾深吸一口氣,抬頭,笑得一如既往溫柔。
“那你先去吧。”
她看着韓川,聲音輕輕的,“商同志要去隊上,路不熟,你送她。”
“糧隊長不會催。”
這句話,說得太懂事。懂事到,連她自己都覺得心口發緊。
——爲什麼要讓?
——他不是一直是站在她這一邊的嗎?
——爲什麼有一天,會被人這麼輕易地喊走?
她把這些全壓在笑容後面。
白淨的臉上,看不出一點波瀾。
韓川卻看見了她眼睛裏閃過的那一點東西。像是水面被風吹出的一小圈漣漪,很快被自己壓平。
他喉結動了動。肩上的扁擔沉了一點。
“我送你去隊上。”
他終於開口,對商曼說。
“送到門口就回來。”
語氣仍舊是冷的。
可以聽得出來,他心裏一點不情願。
可“商同志要用人”這件事,誰也當不得耳旁風。
他不是不知道上頭怎麼說的。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在這村子裏,他說“不”的餘地,比別人少很多。
“好。”
商曼抬下巴,眼皮都沒抬一下,“那走吧。”
她的“好”字裏,聽不出感謝。
只有贏了一局的小小得意。
她往前走了兩步,停在他前面半步的位置——刻意拉開距離,卻又讓人一眼看出:他們是一行。
扁擔在他肩上晃。
糧本在李青禾手裏靜靜放着。
門口短短幾步路,硬生生被走出了兩種風景。
“青禾,快去隊上別晚了。”
黃娟秀在後頭喊了一聲。
“我自己去。”李青禾笑着回,握緊手裏的糧本。
她本可以慢一點走,等他們轉彎了再出門。
可她沒有。
她幾乎是立刻腳步一動,從雜物房門口繞過,走上曬場那頭通往大隊部的小道。
三個人——
一個扛着扁擔,跟在撐傘的人後半步;
一個抱着糧本,獨自走在另一條近似平行的小路上。
村裏的狗在一邊嗅來嗅去,嗅到他們身上的氣味,歪了歪頭,不明白人間這點微妙的小氣氛。
太陽把人影拉得長長的。
地上,影子交錯的那一刻很短。
很快,就分開了。
——
大隊部門口,比往常熱鬧。
有人挑着糧袋,有人拿着秤杆,有人在黑板上寫着每家每戶分到多少斤。
“商同志來了?”大隊長一看見她,語氣立刻熱絡,“正好正好,你知青點那邊也要填個表。”
“他帶你?”
他瞥了一眼韓川,眼神裏不自覺露出一點“嗯,這小子挺能幹”的欣賞。
商曼淡淡“嗯”了一聲,沒解釋來龍去脈。
她站在陰涼一點的地方,任由大隊長拿表格來讓她看,嘴裏隨意問了幾句“這糧從哪兒調來的”“以後是不是還會有”,開口就是城市裏習慣問的事情。
她不是真的關心。
她只要一個結果——
韓川沒有第一時間,陪着李青禾。
哪怕只是片刻。
哪怕他很快就要回去挑糧。
命運這條線,在這一刻,有了一個極細微卻實實在在的岔口。
原本——
應該是他先把扁擔挑到大隊部門口,和她一起去糧倉裏把袋子扛出來,一趟又一趟。
做苦力也好,做陪伴也好,那段路本應是給她的。
現在,他卻先站在了另一個人身邊。
哪怕他心裏有再多不情願。
哪怕他冷着臉。
事實上,他先聽了別人的話。
——這是第一次。
也是很小的一次。
小到任何旁觀的人都不覺得有問題。
可是,對那兩個在不同方向走路的人來說,這一場小小的偏移,像在心裏打了個結。
李青禾抱着糧本,在隊裏人群中安靜排隊。
隊長喊名字,她上前籤字,臉上掛着一貫的笑。
身邊人說:“青禾,你一個女娃子來,川子呢?”
“他先去幫商同志了。”
她笑着答,“一會兒就過來。”
“喲,商同志用得着人,我們當然得讓。”對方笑,“你們家有福氣,家裏多一雙手。”
她低頭,把笑意小心翼翼壓下去一點。
“是啊,”
她輕聲道,笑容溫柔得一如既往。
“多一雙手。”
但這雙手,是可以被別人搶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