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試的最後一門是數學。
林樹在檢查第三遍應用題時,餘光瞥見斜前方的沈星停下了筆。她盯着卷子,手指無意識地蜷起,那是她緊張時的小動作。最後一題是道復雜的幾何證明,需要加三條輔助線,沈星卡在了第二條。
講台上,監考老師看了眼時鍾。教室裏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偶爾翻動卷子的輕響。林樹收回目光,在自己的草稿紙上快速畫了一個簡化圖形,標出那條關鍵的輔助線——不是作弊,是他大腦自動的推演。他知道沈星能想到,只是被某種無形的壓力暫時困住了。
窗外飄起了細雪。沈星抬起頭,望向窗外,深呼吸。然後她重新低頭,筆尖移動,找到了那條線。
交卷鈴響時,蘇曉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息,周小雨則哭喪着臉:“最後一道選擇題我改錯了……”
四個人在走廊匯合,書包裏塞滿了這學期最後的重量。
“完了,”周小雨哀嘆,“我媽看到數學成績會瘋的。”
“你第幾題改錯了?”蘇曉問。
“倒數第二題,明明選C,我手賤改成了B。”
沈星輕輕碰了碰周小雨的手臂:“那道題本來就有歧義,我也猶豫了很久。”
善意的謊言。林樹知道沈星沒有猶豫,她做得很篤定。但這種時候,對朋友需要的不是正確答案,是“我也一樣”的共情。
成績單在放假前一天發下來。林樹年級第五,沈星十八,蘇曉卡在第二十一——剛好擠進他爸爸要求的“前二十”。周小雨數學確實沒考好,但語文出奇地高分,總排名只比期中掉了兩名。
“我媽說,寒假給我報數學補習班。”周小雨趴在花房的石桌上,聲音悶悶的。
“什麼時候?”沈星問。
“每周二、四上午。”周小雨抬起頭,眼睛有點紅,“那我們聚會的日子又少了一天。”
蘇曉拍籃球的手停了下來。林樹擦着煤油爐玻璃罩的動作也緩了。寒假本就不長,減去春節走親訪友,減去各自的家庭安排,能湊齊四個人的日子,掰着手指頭都能數過來。
“那就改時間。”沈星說,語氣裏有種罕見的果斷,“你補習那天,我們下午聚。或者晚上,我帶了小台燈。”
她真的從書包裏拿出一個折疊小台燈,USB充電的,暖黃色的光。
那個小台燈成了寒假花房的“太陽”。冬天的白晝短,常常下午四點天就暗了。台燈亮起時,花房便被圈出一小團溫暖的光暈,把他們和外面漸濃的暮色、寒氣隔開。光暈裏,林樹繼續他的冰棍棒建築模型——現在已經從立方體升級到帶斜頂的小房子。蘇曉在光暈邊緣練運球,球撞擊地面的聲音在安靜的花房裏規律地回蕩。周小雨在補數學筆記,沈星在旁邊輕聲講解她卡住的題。
有時沈星會彈琴。不再是練習,是即興的、應景的旋律。蘇曉運球的節奏快了,她的琴聲也跟着明快;周小雨爲一道題皺眉,琴聲便變得輕柔、迂回,像在安撫;林樹粘合模型時尤其專注,琴聲就沉靜下來,成爲背景裏穩定的和弦進行。
音樂成了他們之間無聲的語言。沈星通過琴聲“說”出她觀察到的每個人的狀態,而其他三人,也在無意中用自己的節奏“回應”着她。一種奇妙的、無需言說的默契,在琴聲、球聲、翻書聲和膠水幹涸的氣息中生長。
寒假的第一個挑戰,來自周小雨的數學補習班。
她帶回來一本厚厚的習題集,還有補習老師的一句評語:“基礎尚可,但思維不夠靈活,多見題型。”這句話像石頭一樣壓着她。
“我不靈活嗎?”她問其他三人,眼神迷茫。
沈星拿過習題集,翻了幾頁,指着其中一道圖形題:“這道題,老師是不是教你們作這條輔助線?”
周小雨點頭。
“但你看這裏,”沈星用鉛筆在圖上輕輕一點,“如果從另一個角度想,不作輔助線,用全等三角形的性質,其實三步就能證出來。”
周小雨湊近看,眼睛慢慢睜大:“真的……可是老師沒這麼講。”
“因爲那條輔助線是通法,適合教大多數學生。”林樹放下手中的模型,也看過來,“但通法不一定是最優解。你的思維不是不靈活,是還沒找到屬於自己的‘捷徑’。”
那天下午,他們暫時擱置了其他事,四個人圍在一起“解構”那本習題集。蘇曉用他打籃球的“突圍”思維,總想找最直接的得分路徑;沈星用音樂的結構感,尋找題目中的“韻律”和“重復模式”;林樹用建築的空間思維,把圖形在腦海裏拆解、旋轉、重組;周小雨則在他們的啓發下,慢慢說出了自己最初模糊的直覺——那些曾被老師“標準解法”覆蓋掉的、屬於她自己的思考火花。
一本冰冷的習題集,在四個人的注視和討論下,逐漸變得有溫度,甚至有趣起來。他們不再僅僅追求答案,而是欣賞每道題背後不同的思維路徑,像在探索一個充滿岔路的花園。
當周小雨用一種完全不同於參考書的方法解出一道難題時,她臉上的光彩,比任何高分都明亮。那不是學會了別人的方法,是發現了自己的能力。
寒假的第二個挑戰,是蘇曉的籃球冬令營選拔。
選拔前夜,蘇曉在花房練球到很晚。不是練技術,是反復練習同一個動作——底線突破後的急停跳投。他已經很熟練了,但總覺得不夠。
“你在害怕。”沈星忽然說。她沒有彈琴,只是安靜地看着。
蘇曉停下,汗水從額頭滑下:“怕選不上。我爸說,選上了,以後就走體育這條路。選不上,就徹底死心,專心讀書。”
非此即彼的選擇,像一道懸崖。
林樹拿起地上的籃球,在手裏掂了掂:“你最喜歡籃球的什麼?”
蘇曉愣了一下:“……贏的時候?還有,球進籃筐那一下的聲音。”
“那如果不爲了選拔,不爲了一定要走這條路,”林樹把球拋回給他,“就爲了你喜歡的那一聲‘刷’,你會怎麼打?”
第二天選拔,四個人都去了。在體育館冰冷的看台上,周小雨緊張地攥着沈星的手。林樹坐得筆直,目光跟隨場上那個穿紅色球衣的身影。
蘇曉打得很不一樣。不再執着於展示訓練成果,而是更放鬆,更享受。他傳出幾個漂亮的助攻,甚至玩了一個背後傳球——那不是教練教的標準動作,但出其不意,創造了得分機會。最後一次進攻,時間所剩無幾,他拿到球,沒有選擇穩妥的上籃,而是在三分線外急停,起跳,出手。
籃球在空中劃出一道高高的弧線。
所有人的目光追隨着它。
“刷——”
清脆的入網聲。哨響,比賽結束。蘇曉的隊伍贏了,他得了不是最高但很關鍵的分。
教練把他叫到一邊談話。三個人在看台上屏住呼吸。幾分鍾後,蘇曉走回來,臉上表情復雜。
“教練說,”他頓了頓,“我技術不是最扎實的,但‘球感’和‘想象力’很好。他問我,願不願意試試控球後衛的位置,那是需要更多觀察和判斷的位置,不只是得分。”
“你答應了?”周小雨問。
“我說,我想想。”蘇曉看向朋友們,“我好像……不只是想當個‘會打球的人’。我想當那種,能讓整個隊都打得好的人。”
目標悄然變化了。從“被選中”到“找到自己的位置”。從證明自己,到發現自己可以成爲什麼樣的人。
寒假在冰棍棒房子封頂的那天,接近尾聲。
林樹的模型完成了。不是父親圖紙上那個精致的娃娃屋,而是一個融合了他自己想象的建築——有花房那樣的斜玻璃頂,有銀杏樹形狀的裝飾柱,有小而堅實的結構。他把模型帶到花房,放在石桌中央。
沈星爲它彈了一段旋律,輕快的,帶着憧憬的。周小雨用剩下的冰棍棒做了幾個微型家具。蘇曉貢獻了籃球網拆下的細繩,做成模型院子裏的秋千。
這個小小的、不完美的模型,成了他們寒假的縮影。由碎片拼成,有各自的痕跡,但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只屬於他們的世界。
最後一天聚會,他們不約而同地早到了。花房安靜,煤油爐還沒生火,只有清冷的晨光從屋頂裂縫透進來。
“下學期就初三下學期了。”周小雨說。
“嗯。”
“時間過得真快。”
沒有人接話。他們看着石桌上的模型,看着牆上日益增多的塗鴉和記號,看着角落裏那堆修補工具。這個破舊的花房,裝載的已經不止是一個秘密基地,而是一段不斷生長、不斷深化的友誼,和四個孩子悄然變化的自我認知。
沈星打開琴,彈了那首《冬日光影》。這一次,旋律完整了,有了明確的開頭、發展和尾聲。它記錄了這個寒假的光線、溫度、沉默的思考、突破的瞬間,和那些無需多言的理解。
琴聲飄出花房,融進早春依然寒冷的空氣裏。銀杏樹的枝頭,那些綠色的芽苞似乎又膨大了一圈,堅硬的外殼下,生命正在積蓄力量,等待破殼而出的那一刻。
而花房裏的四個孩子,也在積蓄着屬於自己的力量。不是對抗世界的力量,是認識自己、成爲自己、並緊緊握住彼此手掌的力量。
寒假結束,春天將至。他們的故事,還將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