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內，檀香嫋嫋，卻驅不散那無形的沉重與肅殺。皇帝那句未盡的警告，如同冰冷的枷鎖，懸在楚瑤的頭頂。她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踏出的每一步，都可能引發萬丈深淵。
“臣女明白。”楚瑤垂首，聲音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今日所見所診，只爲陛下龍體安康，絕無半句虛言，亦不會對外提及分毫。”
永熙帝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似要剝開她所有的僞裝，直窺內核。良久，他眼底翻涌的殺意與怒火緩緩壓下，轉化爲一種極致的疲憊與深沉的算計。“你很好。”他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隨即閉上眼，“朕倦了，你且先退下。今日救駕有功，朕自有封賞。至於後續調理……朕會着人安排。”
“是，臣女告退。”楚瑤行禮，緩緩退出內殿。脊背挺直，但內裏的衣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溼。與帝王博弈，無異於刀尖跳舞。
外殿等候的衆人見她出來，目光瞬間聚焦。皇後急切上前：“楚小姐，陛下他……”
“回娘娘，陛下已醒，精神不濟，又睡下了。暫無性命之憂，但需長期靜養調理。”楚瑤謹慎地回答。
皇後長長舒了口氣，看向楚瑤的目光愈發和善：“好，好！楚小姐，你是我皇家的大恩人！”她當即褪下手腕上一只通透的翡翠鐲子，塞到楚瑤手中，“這是本宮的一點心意，你務必收下。”
三皇子南宮瑜神色復雜，上前溫聲道：“楚小姐醫術通神，救父皇於危難，本宮代皇室謝過。日後若有所需，盡可來尋本宮。”他話語客氣，但眼神深處那一絲未能第一時間掌控局面的遺憾與對楚瑤與凌王關系的忌憚，並未逃過楚瑤的眼睛。
蕭絕站在稍遠處，玄色的身影幾乎與殿柱的陰影融爲一體，見她安然出來，緊繃的下頜線條似乎柔和了半分，但並未多言，只對她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
這時，皇帝身邊的首領太監高無庸手持拂塵，尖聲宣旨：“陛下口諭，鎮遠侯嫡女楚瑤，醫術精湛，於國有功，特賜金牌一面，可隨時入宮爲朕請脈。另賞黃金千兩，東海珍珠十斛，雲錦百匹，以示嘉獎。欽此——”
金牌！隨時入宮請脈！
這道賞賜，看似榮寵無限，實則是將她徹底綁在了皇帝的御船上，也讓她成爲了衆矢之的。這面金牌是護身符，更是催命符。
“臣女謝陛下隆恩。”楚瑤跪下接旨，心中凜然。皇帝的“封賞”，果然不簡單。
楚瑤隨着引路太監走出養心殿，蕭絕默不作聲地跟在她身側。宮道漫長，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細長。
“怕嗎？”蕭絕忽然開口，聲音低沉，打破了沉默。
楚瑤側頭看他，夕陽的金光勾勒出他冷硬俊美的側臉和蒼白的膚色。“怕有用嗎？”她反問，語氣平靜，“從殿下帶我入宮的那一刻起，便已沒有退路了。”
蕭絕腳步微頓，深邃的眸子看向她，裏面似乎有什麼情緒一閃而過：“你可知，你剛才在殿內說的話，意味着什麼？”
“知道。”楚瑤點頭，“意味着我卷入了最危險的爭鬥。陛下中的是‘纏絲蠱’，能長期潛伏，放大情緒，下蠱之人必是身邊親近且能長期接觸陛下之人，且心思縝密，手段高明。而能在陛下發作前用藥暫時壓制蠱毒的……若非下蠱者自己，便是另一股潛藏更深的勢力。”
她分析得條理清晰，冷靜得不像個剛及笄的少女。蕭絕眼中掠過一絲激賞：“你看得很透。皇宮，本就是天下最肮髒泥濘之地。”
“殿下體內的‘碧落黃泉’，與陛下所中之蠱，可有關聯？”楚瑤忽然問道。她總覺得，這兩者之間，或許存在某種隱秘的聯系。
蕭絕眸光一沉，寒意乍現：“或許有，或許沒有。但下毒與下蠱之人，其心可誅，其目標，恐怕不僅僅是本王與皇兄。”
他的未盡之語，讓楚瑤心頭更沉。這潭水，比她想象的還要深。
走到宮門處，馬車等候在此。蕭絕停下腳步，對楚瑤道：“皇兄既賜你金牌，你便有了出入宮廷的資格。但切記，宮中耳目衆多，萬事小心。本王會讓墨羽在暗處護你周全，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自己需多加警惕。”
這是明確的庇護和盟友的承諾了。楚瑤點頭：“多謝殿下。陛下的後續調理，以及那‘纏絲蠱’的徹底清除，我還需仔細斟酌方案，需要一些時間和特定的藥材。”
“需要什麼，列出單子，讓墨羽去辦。”蕭絕說完，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登上了自己的馬車。
楚瑤也坐上侯府的馬車，手中握着那面沉甸甸的金牌，指尖冰涼。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的人生軌跡已徹底改變。侯府的宅鬥，在這皇權傾軋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馬車駛回鎮遠侯府時，天色已晚。然而，侯府門前卻是燈火通明，以楚懷仁爲首，林氏、楚雲柔以及一衆下人，竟都等候在門前！
見楚瑤下車，楚懷仁率先迎了上來，臉上帶着前所未有的激動與……一絲討好？“瑤兒！你回來了！宮中的事，爲父都聽說了！你救了陛下，得了陛下金牌賞賜，光耀門楣，真是我楚家的驕傲啊！”
他身後的林氏，臉色僵硬，擠出的笑容比哭還難看，附和道：“是、是啊，瑤兒真是……真是給我們侯府長臉了。”那眼神深處，是幾乎無法掩飾的嫉恨與恐慌。楚瑤得了聖心，還有了隨時入宮的金牌，再想動她，難如登天！
楚雲柔更是妒忌得面容扭曲，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滲出血跡都渾然不覺。她看着楚瑤那張在宮燈下愈發清麗絕倫的臉，看着她手中那面象征無上榮寵的金牌，只覺得心如刀絞。憑什麼？！這個賤人憑什麼能得到這一切？！
“父親，夫人。”楚瑤神色淡漠，對眼前這虛僞的熱情並無觸動，“我有些累了，先回聽雨苑了。”
“好好好，你快去休息！需要什麼，盡管吩咐下人！”楚懷仁連忙道，親自將她送至聽雨苑門口，態度殷勤得仿佛換了一個人。
回到聽雨苑，春兒早已得知消息，激動得小臉通紅，圍着楚瑤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楚瑤安撫了她幾句，便讓她去準備熱水沐浴。
褪下衣衫，浸入溫熱的水中，楚瑤才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襲來。今日精神高度緊張，內力與精神力消耗巨大。她閉目凝神，意識沉入靈泉空間，貪婪地吸收着那蓬勃的生命能量，滋養着幹涸的經脈與識海。
同時，她的大腦並未停止運轉。皇帝體內的“纏絲蠱”必須盡快解決，否則始終是個巨大的隱患。但蠱毒已與皇帝氣血相連，強行拔除，恐傷其根本。需尋一物，既能吸引蠱蟲，又能護住心脈……
她忽然想起母親手札最後一頁，用一種特殊藥水書寫、需用靈泉水浸潤才能顯形的一段記載。她立刻退出空間，取出手札，用指尖沾了靈泉水，輕輕塗抹在那空白頁上。
字跡緩緩浮現：
“……南疆有奇蠱，名曰‘纏絲’，無形無質，寄於氣血，噬人心脈，引七情……欲解此蠱，需以‘涅槃草’爲主藥，輔以‘赤陽花’、‘冰心蓮’……煉制‘誘蠱丹’，再以金針渡穴之術，於子時陰極陽生之際，引蠱蟲離體，附於備好的‘藥引’之上……然，‘涅槃草’生於至陽至毒之地，百年一現，世間難尋……”
涅槃草！楚瑤眼中精光一閃。果然是此物！母親的手札竟連這等隱秘的解法都有記載！只是這涅槃草……她微微蹙眉，確實罕見。不知凌王府的庫藏中，或者皇宮大內，是否有此物？
就在她沉思之際，窗外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叩擊聲。
楚瑤瞬間警覺：“誰？”
“小姐，是奴婢。”是春兒的聲音，但帶着一絲緊張，“外面……外面來了好多人，提着燈籠，說是、說是太醫院的幾位大人，奉旨前來，要……要向小姐請教陛下後續調理之法。”
太醫院？奉旨？楚瑤眸光一冷。請教是假，試探、刁難，甚至……抓她把柄才是真吧？她今日在宮中大出風頭，等於狠狠打了整個太醫院的臉，他們豈會善罷甘休？
來得真快！
楚瑤迅速擦幹身體，換上一身幹淨的素白衣裙，神色恢復平靜，對門外道：“請諸位大人前廳稍候，我即刻便來。”
聽雨苑本無前廳，只在正屋外間勉強待客。此刻，這裏竟烏泱泱站了七八位身着太醫官服的人，爲首的正是今日在養心殿外帶頭反對她的那位太醫令，周大人。其餘幾人，也皆是太醫院中有頭有臉的院判、御醫，個個面色不善，眼神倨傲中帶着審視。
院內，楚懷仁和林氏也聞訊趕來，站在一旁，神色忐忑，不敢多言。
見楚瑤出來，周太醫令冷哼一聲，率先發難，語氣帶着濃濃的質疑與不屑：“楚小姐，陛下龍體關乎國本，調理之法需慎之又慎。你雖僥幸以奇技喚醒陛下，但後續調理，牽涉藥理、君臣佐使，博大精深，非兒戲可比。老夫等奉皇後娘娘懿旨（他故意抬出皇後），特來與你‘商議’，還望楚小姐不吝賜教，將你爲陛下擬定的調理方案，與我等參詳參詳，以免有所疏漏，貽誤陛下病情！”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實則咄咄逼人，就是要逼楚瑤拿出方案，他們好從中挑刺，甚至扣上罪名。
楚懷仁額頭冒汗，連忙打圓場：“周太醫令，小女年幼，醫術淺薄，若有不當之處，還望各位大人多多指點……”
楚瑤抬手，止住了父親的話。她目光平靜地掃過在場諸位太醫，最後落在周太醫令身上，語氣不疾不徐：“周大人所言極是。陛下病情復雜，中風閉證雖解，但風火痰瘀餘邪未清，更有心脈舊疾與……長期憂思勞頓導致的本源虧虛（她隱去了蠱毒之事）。調理之法，自當以‘扶正祛邪，平肝潛陽，化痰通絡’爲總綱。”
她頓了頓，繼續道：“初步方案，臣女擬以‘天麻鉤藤飲’合‘溫膽湯’加減。天麻、鉤藤平肝熄風，石決明潛陽，梔子、黃芩清熱瀉火，茯神、夜交藤養心安神，半夏、陳皮、竹茹化痰和胃，再佐以丹參、川芎活血通絡。先服三劑，觀其後效，再行調整。”
她侃侃而談，引經據典，藥方君臣佐使分明，完全符合醫理，且考慮周全，竟讓人挑不出絲毫錯處！
幾位太醫面面相覷，眼中都閃過一絲驚異。這丫頭，竟真有如此扎實的功底？
周太醫令臉色更加難看，他強自辯駁道：“陛下心脈虛弱，川芎活血力強，是否過於峻猛？若引動血絡，如何是好？”
楚瑤淡然回應：“周大人考慮周到。故臣女用量極輕，取其通絡之性，而非破血之力。且與丹參相伍，一溫一涼，活血而不傷正，通絡而不耗血。若大人仍有疑慮，可加入一味三七粉，化瘀定痛，更爲穩妥。”
她應對得體，甚至完善了方案。周太醫令一時語塞。
另一位王院判見狀，捻着胡須，陰惻惻地開口：“楚小姐醫術傳承自令堂，果然不凡。只是，老夫聽聞，令堂當年似乎……並非我大夏人士？所用醫理針法，也頗爲奇特，不知師承何處？這救治陛下之法，可有依據？莫要用了些來歷不明的手段，屆時……”
這話極其陰毒，直接質疑楚瑤醫術的來歷和正當性，甚至隱隱影射她用了邪術！
楚瑤眼神驟然一冷。辱她可以，辱及母親，不可忍！
她正要開口，忽然，一個冰冷低沉、帶着毋庸置疑威壓的聲音自院門外響起：
“本王做的擔保，王院判是覺得不夠分量？還是認爲，本王會勾結外人，危害皇兄？”
衆人駭然回頭，只見蕭絕不知何時去而復返，正負手立於院門處，玄色王袍在夜色中如同凝固的深淵，那張俊美卻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雙眸子，寒光凜冽，如同冰刃般掃過在場每一位太醫。
強大的壓迫感瞬間籠罩了整個聽雨苑，空氣仿佛都凍結了。
周太醫令、王院判等人嚇得魂飛魄散，“噗通”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凌王殿下息怒！下官不敢！下官絕無此意！”
蕭絕一步步走進來，目光落在楚瑤身上，見她安然無恙，眸中的寒意才稍減半分。他看向地上抖成一團的太醫們，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敲在衆人心上：
“楚小姐的醫術，本王親身驗證，陛下金口玉言嘉獎。爾等身爲太醫，不思精進醫術，爲君分憂，反倒在此結黨營私，刁難功臣？是誰給你們的膽子？”
“下官知罪！下官知罪！”太醫們磕頭如搗蒜，面無人色。
“滾。”蕭絕吐出一個字。
太醫們如蒙大赦，連滾爬爬，狼狽不堪地逃離了聽雨苑，連頭都不敢回。
楚懷仁和林氏也嚇得大氣不敢出，悄悄退了下去。
院內只剩下楚瑤和蕭絕，以及遠遠站着、激動又害怕的春兒。
“殿下怎麼回來了？”楚瑤問道，心中微暖。他竟去而復返，專程來爲她解圍。
蕭絕看着她，夜色中，她的眼眸清亮如星。“本王料到太醫院那幫老匹夫不會安分。”他淡淡道，隨即從袖中取出一個狹長的玉盒，遞給她，“看看，可是此物？”
楚瑤疑惑地接過，打開玉盒。一股灼熱中帶着奇異生機的氣息撲面而來！盒內靜靜躺着一株通體赤紅、形態如火焰燃燒、葉片上有着金色脈絡的奇異小草！
正是母親手札上記載的，解除“纏絲蠱”必備的主藥——涅槃草！
楚瑤震驚地抬頭看向蕭絕。
蕭絕的嘴角，在夜色中勾起一抹極淡、卻驚心動魄的弧度：
“你要的‘代價’，本王備好了。接下來，該讓那些藏在陰溝裏的老鼠，付出代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