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用過簡單的早餐,棲雀在起居室坐立不安地等了一陣,直到牆上的古董掛鍾指向九點整,才深吸一口氣,拿起那本寫滿問題的筆記本,起身走向主書房。
她的腳步很輕,裙擺拂過光潔的大理石地面,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仿佛一只警覺的貓,每一步都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來到書房門口,她停住腳步,手指懸在空中,遲疑片刻,才屈起指節,輕輕地叩響了那扇厚重的實木門。
“進來。” 門內傳來陸聿珩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靜,聽不出情緒。
棲雀推門進去,書房裏的光線比走廊明亮許多。巨大的落地窗敞開着,帶着清晨水汽的風卷着白紗簾輕輕拂動,空氣裏有淡淡的咖啡香和一種紙張混合着雪茄的、獨屬於陸聿珩的氣息。他坐在那張寬大的黑檀木辦公桌後,正看着眼前的電腦屏幕,晨光勾勒出他深邃的側臉輪廓和高挺的鼻梁,專注而冷峻。
聽見腳步聲,他抬眸,目光掃過來,在她臉上和她手中的筆記本上停留了一瞬,然後微微頷首,示意她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坐。” 他只說了一個字,視線又回到了屏幕上,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似乎很忙。
棲雀依言,在離他辦公桌幾步遠的一張單人扶手椅上輕輕坐下,背脊挺直,雙手規矩地放在膝蓋上,筆記本攤開放在腿上,像一個等待導師抽查功課的學生。她的心跳有些快,但她努力控制着呼吸,目光低垂,落在筆記本上那些用藍色墨水工整書寫的問題上——那些問題,是她精心篩選、反復修改,確保既能展現一定的思考深度,又絕對不觸及任何真正核心商業邏輯的“安全”問題。
一時間,書房裏只剩下陸聿珩敲擊鍵盤的清脆聲響,和她自己極力壓制的、清淺的呼吸聲。這沉默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着她,讓她指尖微微發涼。
大約過了幾分鍾,也許是十分鍾,對她來說卻像過了一個世紀。陸聿珩終於停下了動作,身體向後靠進寬大的皮椅,端起手邊的咖啡,喝了一口,目光重新投向她,帶着一種審視的意味。
“有什麼問題?” 他問,語調很平,聽不出是鼓勵還是敷衍。
棲雀抬起眼,目光與他短暫接觸,然後迅速垂下,落在自己膝蓋上的筆記本上,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紙頁邊緣,聲音帶着恰到好處的緊張和猶豫:“是……是關於那份基金會年度項目執行評估報告裏的……” 她翻開筆記本,找到做了標記的那一頁,上面用秀氣但略顯拘謹的字跡寫着幾行字。
“我注意到……第三季度,針對西郊那個社區重建項目的預算執行明細裏,有一筆數額不小的‘特殊物料采購’費用,備注是‘文化牆裝飾及定制標識’,” 她語速緩慢,像是很努力地在組織語言,眉頭微微蹙着,帶着明顯的困惑,“但……但我後來在當季的公關宣傳費用裏,又看到一筆差不多金額的、也標明用於該社區文化建設的支出。兩者用途描述很相似,但分屬不同科目,而且……而且支付給的是不同的兩家公司。我……我不太懂,這種同類型、同目的地的支出,爲什麼……要分兩個名目走賬?是……財務規定必須這麼處理嗎?”
說完,她抬起眼,飛快地瞟了他一眼,目光裏帶着純粹的求知和一絲不確定,仿佛真的只是被這兩個相似的名目繞暈了,擔心是自己理解錯了。
陸聿珩放下咖啡杯,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敲了兩下,沒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她,目光沉靜,深不見底,像是在評估她提出的這個“問題”本身,又像是在透過這個問題,審視她這個人。
棲雀的心跳得更快了,但她維持着臉上的困惑表情,甚至下意識地咬了咬下唇,顯出幾分因爲“問出蠢問題”而可能被責怪的忐忑。
“你看得很細。” 陸聿珩終於開口,聲音不辨喜怒,聽不出是肯定還是其他。“這兩筆支出的關聯方,是同一家母公司控股下的兩家關聯公司。用不同主體走賬,有時候是爲了規避單一供應商審計限額,或者……滿足不同的內部審批權限。” 他解釋得言簡意賅,點到即止,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臉。
棲雀適時地露出一種恍然大悟,但依舊似懂非懂的表情,輕輕“哦”了一聲,小聲重復:“規避審計限額……審批權限……” 她頓了頓,像是在努力消化這個新概念,隨即又帶着點不安,怯怯地補充道:“我……我只是有點奇怪,因爲之前看前兩年的報告,好像沒有這麼……復雜的處理。今年這個項目的預算,比去年同期增加了快一倍,但……但重建的社區規模好像……並沒有擴大太多?”
她問得小心翼翼,像一個試圖努力理解復雜賬目,卻因爲不懂“行規”而有些迷惑的門外漢。但她提到的“預算增加幅度”與“實際工程量不匹配”,以及“往年慣例”這兩個點,卻精準地刺中了這份報告裏一個不算隱秘,但容易被忽略的、可能存在“水分”的地方。
陸聿珩的眼神,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端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借此掩飾那一閃而過的銳利。然後,他放下杯子,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桌面上,十指交叉,目光重新落在她臉上,這次,那目光裏探究的意味更濃了一些。
“今年的重建標準提高了,增加了不少配套設施和社區文化軟性投入。” 他給出的理由合情合理,目光卻帶着一種無形的壓力,像是要穿透她那雙寫滿“懵懂”的眼睛,看進她的靈魂深處。“你似乎對這個項目很關注?”
棲雀心裏咯噔一下,知道自己剛才那個追問,可能“過”了。她連忙搖頭,臉上適時地泛起一絲薄紅,像是被人看穿心思後的窘迫:“不、不是的……我只是……只是剛好看到這裏,就多想了想。我……我不該多嘴的。” 她說着,就要低頭合上筆記本,做出要結束這場“請教”的姿態。
“繼續。” 陸聿珩卻打斷了她,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還有哪些地方不明白?”
棲雀的動作頓住,遲疑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確認他是不是認真的。陸聿珩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那雙深邃的眼眸看着她,帶着一種不容置喙的、等待她繼續的意味。
她只好重新翻開筆記本,指尖移到下一頁,聲音比剛才更低,更帶着不確定:“還……還有歐洲分部第三季度的損益表……我……我看到‘匯兌損益’那一欄,本季度是正數,但備注裏提到歐元兌美元匯率是持續走低的。我查了下公開的匯率波動曲線,本季度大部分時間確實是貶值趨勢……那……那爲什麼反而會產生匯兌收益呢?是……是我理解錯了嗎?”
這個問題,比上一個更尖銳。表面是在詢問財報中的一個看似矛盾的技術性細節,實則直接指向了損益表中可能存在的會計處理疑點,甚至是某種潛在的、利用匯率波動進行非常規操作的可能性。這是一個普通財務人員都不一定能立刻看透、需要結合宏觀數據和具體業務對沖策略才能分析清楚的點,卻被一個“只看過幾本財經雜志、對金融一竅不通”的外行人,以一種近乎天真、單純“對不上數字”的困惑方式提了出來。
書房裏的空氣,仿佛在那一刻凝滯了。窗外偶爾傳來幾聲鳥鳴,更襯得室內一片寂靜。
陸聿珩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靜靜地看着她,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睫、微微抿緊的嘴唇,以及那因爲緊張而有些泛白的指尖上,緩緩掃過。她的坐姿依舊帶着怯意,肩膀微縮,手指緊緊捏着筆記本的邊緣,指節都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她的表情,她的肢體語言,無一不在訴說着“不安”和“不確定”。
可她提出的問題,卻一個比一個精準,精準地戳在那些可能存在貓膩、需要仔細核查的“灰色地帶”。
是巧合嗎?一個對商業一無所知的沈家私生女,在短短一天內,僅僅看了一些粗略的簡報,就能從浩瀚的數據和文字中,精準地抓住這幾個點?而且,她的切入點,永遠是從“邏輯不通”、“數字對不上”這種最樸素、最不引人懷疑的角度出發,像一個天真的孩子,指着華麗的袍子問“這裏爲什麼有個線頭”。
可陸聿珩不相信“巧合”,尤其不相信連續發生的、指向性如此明確的“巧合”。
他沒有立刻拆穿,甚至沒有流露出任何驚訝或者審視的神情。他只是微微後靠,目光重新變得平淡,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用平靜無波的語調解釋道:“歐洲分部的業務,有相當一部分是以歐元結算的長期應收賬款。本季度末,我們做了幾筆大額的遠期鎖匯操作,提前鎖定了更優的匯率,從而在賬面上實現了匯兌收益。報表反映的是對沖後的綜合結果,與即期匯率波動的方向不完全一致,是正常的。”
他解釋得很清楚,用的是最基礎的金融術語,邏輯嚴謹,無懈可擊。這確實是處理此類問題的一個標準答案,足以打消任何“外行人”的疑問。
棲雀聽完,臉上立刻露出一種“原來如此,是我太笨了”的恍然大悟,還夾雜着些許窘迫和崇拜。她輕輕“啊”了一聲,小聲說:“是……是這樣啊。我太笨了,這麼簡單的事情都想不通,還……還拿來打擾您。”
她看起來似乎鬆了一口氣,像是終於得到了權威解答,不再困惑。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陸聿珩的回答,恰恰印證了她剛才那個“問題”的價值——他需要用一個復雜的金融操作來解釋這個“簡單”的數字矛盾,這本身,就說明這個“數字矛盾”並非無中生有,其背後必然有更深層次的操作,無論是合規的還是灰色的。而他給出的“遠期鎖匯”理由,邏輯上成立,但也完全可以成爲某些資金騰挪的完美掩護。
“還有嗎?” 陸聿珩看着她,又問了一遍,語氣聽不出任何波瀾。
“還……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棲雀翻到筆記本的最後一頁,那裏只記了寥寥幾行字,字跡甚至比前面更潦草,像是猶豫了很久才下筆。“是關於……關於那個新收購的海外物流公司的盡職調查報告附件裏的……” 她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啓齒,聲音更小了,“我……我看到他們過去三年的高管薪酬支出增長率,幾乎每年都超過利潤增長率,而且……而且離職補償金的金額,有幾筆高得有點……不合常理。我……我就是有點好奇,這……這會不會影響到我們收購後的整合成本?還是說,這是……這是行業慣例?”
她問得更加“外行”,甚至帶上了點不諳世事的天真,仿佛只是單純地對“別人家”的高工資感到驚訝。但她點出的,卻是並購案中一個極其關鍵的風險點——標的公司可能存在虛高的人力成本、潛在的勞資糾紛風險,以及前任高管可能存在的高額、不合理的離職補償安排,這些都可能是收購後的“地雷”和“出血點”。
陸聿珩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他看着她,這次,目光停留的時間更長,也更沉。書房裏的光線似乎黯淡了一瞬,他深邃的眼眸在逆光中,像兩口幽深的古井,清晰地映出她有些局促不安的身影。
他忽然站起身,繞過寬大的辦公桌,一步步朝她走來。他的步伐不疾不徐,帶着一種天生的壓迫感和掌控力。棲雀的心跳猛地漏跳一拍,下意識地捏緊了筆記本,身體微微繃緊,卻沒有後退,只是抬起眼,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因他靠近而產生的緊張和茫然,迎向他的目光。
陸聿珩停在她面前,距離很近,近到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雪鬆香氣,混合着若有若無的煙草味。他微微俯身,一只手撐在她座椅的扶手上,形成了一個將她半籠罩的姿勢,深邃的目光鎖住她的眼睛,聲音比剛才低了幾分,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磁性,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這些問題,” 他開口,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都是你自己想到的?”
他的氣息拂過她的額發,帶着溫熱。棲雀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睫毛的輕顫。她努力維持着臉上的無辜和困惑,甚至恰到好處地在他的注視下,臉頰泛起一層薄紅,像是被他的突然靠近和嚴肅提問弄得有些無措。
“是……是的。” 她垂下眼睫,避開他過於銳利的凝視,聲音細若蚊蚋,“我……我昨天看了很久,有些地方想不明白,就……就把它們記下來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問的太蠢了,讓您見笑了?” 她的語氣裏,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和自卑。
陸聿珩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維持着那個俯身的姿勢,靜靜地看了她幾秒。那目光沉甸甸的,帶着審視,帶着揣摩,也帶着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復雜的興味。然後,他直起身,拉開了距離,轉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不算蠢。” 他重新坐下,語氣恢復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近似於溫和的意味,“至少,你注意到了問題。看報表,能發現問題,是第一步。”
他沒有表揚,也沒有批評,只是陳述了一個事實。但這句“能發現問題,是第一步”,對沈棲雀這個“身份”而言,已經是一種極大的、不同尋常的認可。
棲雀的心,悄然落回實處一半,但另一半,卻提得更高。她知道,陸聿珩沒有完全相信她的“懵懂”,但他也沒有拆穿。這更像是一種……觀察的延續,一種默許的、有限的、帶着審視的“引導”。
“那……那我以後,還能看這些嗎?” 她抬起頭,眼睛裏帶着一絲小心翼翼的、不易察覺的期待,像是怕被拒絕,又隱隱渴望得到允許。
陸聿珩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筆記本上,那上面工整的字跡,記錄着一個“初學者”看似笨拙、實則步步爲營的思考痕跡。片刻,他移開視線,重新看向電腦屏幕,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書架上第三排,有幾本基礎的商業和財務入門書。看完,再問。”
這是默許,更是劃定了一個新的、有限的邊界。他允許她繼續“學”,但“學”什麼,由他決定。
“好……好的,謝謝您。” 棲雀輕輕應了一聲,聲音裏帶着明顯的、鬆了一口氣般的感激,還有一絲被認可的、細微的歡喜。她站起身,抱着筆記本,對他微微欠了欠身,動作依舊帶着恭順和一絲拘謹,然後放輕腳步,慢慢地退出了書房。
門在她身後輕輕合上,隔絕了書房內那片沉靜而充滿壓迫感的空間。棲雀站在走廊裏,背靠着冰涼的牆壁,才終於放任自己長長地、無聲地舒出一口氣。後背,早已被冷汗浸溼了一層。
她做到了。在他的審視下,完美地扮演了一個“有點小聰明、足夠努力、但依舊稚嫩懵懂”的學生。提出的問題,足夠引起他的注意,卻又都在“初學者”可理解的範圍內,用最樸素的角度,指出了最關鍵的、可能存在的風險點。
他不會完全相信她的“無意”,但至少,她的表演暫時過關了。他默許了她繼續接觸這些“皮毛”,這本身就是一種進展,一種……危險的、充滿誘惑的試探。
而此刻,書房內,陸聿珩的目光,卻久久地停留在剛剛合攏的門扉上。他沒有繼續處理工作,只是端起早已涼透的咖啡,慢慢抿了一口,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澆不滅心頭那簇被點燃的、名爲“興趣”的火苗。
她問的問題,每一個,都“恰好”問在了點子上。是天賦?是運氣?還是……某種被精心僞裝過的本能?
他拿起內線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冽和果決:“徐特助,重新審計西郊社區重建項目過去兩年的所有賬目,特別是與‘晨曦文化’、‘啓明星傳媒’兩家供應商相關的往來。另外,歐洲分部本季度所有大額遠期鎖匯合約,調出原始文件,我要親自過目。還有,讓收購組把對DLS物流的盡調報告,特別是人力成本和高管補償條款部分,做一份詳細的風險評估,下班前放到我桌上。”
掛斷電話,他看向窗外明媚的天光,眸色深沉。
沈棲雀……你究竟是誰?是無意中被卷入這場棋局的雀鳥,還是……早已蟄伏在暗處,等待時機的,真正的獵手?
他忽然很期待,她看完那些“入門書”後,又會提出什麼樣“恰好”的問題。這場貓鼠遊戲,似乎比他預想的,要有趣得多。
(第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