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芋頭
身邊往來的人,其實能比作吃食,有葷有素(沈爺宏非肯定屬於頂級翅席這類),配音洋電影裏不是管女孩子叫小辣椒?本文說的,是位芋一樣的長者,辭世多年。他姓俞,上海話讀起來,老俞頭老芋頭甚難分辨。
古北、仙霞間,今朝高島屋到尚嘉的貼當中,原來有上海(第二還是第幾)傳染病醫院,醫院和寄居在裏面的本文主人公,一並湮滅不傳,所以特地拈出來,做一個話頭。
20世紀80年代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父親帶我去那兒,看一位老先生;後來我進了中學,又常去訪他,雖然不曾拜師,心裏面卻以師相尊。這位先生,現在想來當時也未必老,比今天的我略年長些而已,但是彎腰駝背,又不很寬裕,看起來難免顯歲數。公姓俞,諱爲鐸,職在醫院,卻不是醫生,一味寫畫。單位總有些宣傳事務要人去敷衍,他司的是這個活計。
家父說,這人要算一個書法家。年輕時在洋行做職員,通英語,有學識,1949年後也是吃公家飯。那個年歲,沒有電腦,寫一筆好字管用得很,今天的所謂成名書法家,心路歷程都差不多,早年有根基,後來都抄大字報練就的手藝。“文革”十年,大字報鋪天蓋地,一個醫院分作幾派,沸反盈天鬧,就傳揚宣傳科的俞老頭擅寫毛筆字。於是各派頭領,紛紛慷慨激昂地擬了稿子,打倒誰誰誰,命去抄寫;更有諸般宣傳材料,鋼板油印,也是俞先生燈下辛苦,一張一張蠟紙刻出來。字雖然悅目,內容卻驚心動魄,時間久了,幾乎人人想起俞先生,都有點不痛快:哦,那張打倒我的大字報,是老俞頭寫的。雖然冤有頭債有主,到底意難平。所以後來不亂了,俞先生也沒有在職場飛黃騰達,一路安安穩穩地做着自己的本職,大概伏案太久的關系,性格又沉靜緘默,見人的時候,腰越發有些彎了。
上個世紀80年代,文化吃香,有人攛掇着,說老俞頭你也去參加個書法大賽,寫到你這樣,得獎還不是手到擒來?他去,果然得大獎。不過後來頒獎時,發覺裏面有些幕後的勾當,俞先生的腰突然不彎了,拂袖而去,以後終生沒有參加過任何比賽。沒多久書法圈也漸漸忘記他,自然也賣不了什麼錢,就是寫好了送送人,我家就有了這麼一摞,抄王維的詩。可嘆這六十年來的中國書法家,人人都如是,早年抄大字報,後來沒有大字報了就開始抄唐詩,無一例外。老俞頭的字陪我度過了整個青春期,真草篆隸都有,寫得極其規矩,老話叫館閣,一千個字寫得跟一個字一樣,跟印的一樣,絕不出錯,絕不失誤,真是字如其人。後來,不聲不響地,他就亡故了。大約當年我在他工作室見到的大油畫,大大小小的臨帖和手跡,也漸漸散失無聞,至今連肯爲他出本小冊子的人,也沒有一個。
芋這個東西,價極廉,但養人。我年輕時情志不暢,得了胃病,後來吃點懷山藥和芋頭,居然痊愈。俞先生爲鐸,大約正是如芋一般的人,雖然是個尋常滋味,一生連字也賣不掉,但他謙和灑落,內裏有堅持,對我後來的成長,是一份難得的滋養。禪門裏拿煨芋做一種修行,我尋常也買些。店裏賣的台灣人做的那些芋食,又甜又怪,不喜,不如裝一堆如土塊般的芋頭,洗淨煮爛,每次剝開,粉糯柔滑,身心俱安,這時總會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