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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廳裏柔和的光線,悠揚的音樂,空氣中殘留的食物香氣……一切依舊,但在林悠悠的感知裏,整個世界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冰冷的霧氣。那兩位女士低語的對話,如同魔咒般在她腦海裏反復回響。
“衍誠資本的那位顧總……”
顧總。
這兩個字像是一把重錘,狠狠砸碎了她這些日子以來精心構築的、關於“落魄貴公子”的所有幻想和自欺欺人。那些被她刻意忽略、或被他輕描淡寫帶過的細節,此刻爭先恐後地涌上心頭,帶着尖銳的嘲諷。
價值不菲的腕表和領帶,精準如機器般的廚藝和家務能力,陳默那掩飾不住的恭敬,他對金融、法律信手拈來的見解,出入高級場所的從容,甚至他那與生俱來的、無法掩蓋的矜貴與掌控力……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個她從未敢去觸碰的真相。
他不是什麼暫時落魄、需要合租度日的失意者。
他是衍誠資本的CEO,是站在商業金字塔頂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顧衍之。
一個她只能在財經雜志或網絡新聞的邊角料裏窺見一鱗半爪的大人物。
而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需要爲房租和生活奔波的小空乘。
巨大的身份落差如同天塹,橫亙在她與他之間,讓她瞬間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渺小和……難堪。她之前那些笨拙的關心、小心翼翼的靠近、甚至暗自竊喜的悸動,在此刻看來,是多麼的可笑和一廂情願。
他看着她爲他熨燙領帶、爲他準備早餐、爲他從巴黎帶回一塊小小的蛋糕時,心裏在想什麼?是不是像看一場有趣的、無關緊要的表演?是不是覺得她天真又愚蠢,輕易就被他這拙劣的“落魄”劇本所蒙蔽?
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鈍痛蔓延到四肢百骸,連指尖都泛着涼意。她低着頭,盯着面前潔白的餐盤邊緣,視線開始模糊,只能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來維持最後一絲清醒和體面。
“怎麼了?不舒服?”
顧衍之的聲音在對面響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他回來了,重新坐回了位置。
林悠悠猛地回過神,強迫自己抬起頭,對上他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再看這雙眼睛,她再也找不到之前自以爲的“柔和”與“關切”,只覺得那裏面是一片她永遠無法看透的、冰冷的深海。
她努力扯動嘴角,想給他一個和往常一樣的笑容,卻發現自己臉部肌肉僵硬得不受控制。最終,只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帶着顫音的回應:“沒什麼……可能,可能是有點累了。”
她的聲音幹澀,眼神躲閃,不敢與他對視太久。
顧衍之靜靜地看着她。女孩的臉色在暖黃色的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之前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層陰影,寫滿了慌亂、無措和……受傷。她放在桌下的手,無意識地緊緊攥着裙擺,指節泛白。
他幾乎是立刻就確定了——她聽到了什麼,或者,猜到了什麼。
他放在膝上的手,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一下。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比他預想的,要快一些。
氣氛驟然變得凝滯而尷尬。之前的融洽與曖昧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聲的、冰冷的對峙。
侍者適時地送上了餐後甜點和咖啡,試圖打破這詭異的氣氛,但顯然是徒勞。
林悠悠看着面前那杯散發着濃鬱香氣的意式濃縮,以及旁邊那塊造型精致的提拉米蘇,卻感覺不到絲毫食欲,只覺得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她拿起小勺子,無意識地在提拉米蘇上戳着,柔軟的蛋糕體被弄得一團糟,就像她此刻混亂的心緒。
顧衍之沒有動他的甜點和咖啡。他的目光始終落在林悠悠身上,帶着一種復雜的、林悠悠看不懂的情緒。那不是被戳穿謊言的慌亂,也不是高高在上的憐憫,更像是一種……沉靜的、帶着某種決斷的審視。
良久,他低沉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悠悠。”
他叫她的全名,語氣嚴肅。
林悠悠的心猛地一顫,抬起頭,被迫迎上他的目光。
“有些事情,”他看着她,語速緩慢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敲打在她的心上,“我並非有意隱瞞。”
他承認了。
雖然沒有明說,但這句“並非有意隱瞞”,幾乎就是間接承認了她心中的猜測。
林悠悠的鼻腔瞬間涌上一股強烈的酸澀,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地將那股淚意逼了回去。她不能在這裏哭,不能在他面前,顯得更加可憐和可笑。
“是嗎?”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帶着一種陌生的冰冷和疏離,“顧總日理萬機,偶爾體驗一下我們普通人的生活,也是……情有可原。”
“顧總”這兩個字,她咬得格外重,帶着清晰的諷刺和劃清界限的意味。
顧衍之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顯然聽出了她話裏的刺。但他並沒有動怒,也沒有解釋,只是眸色更深沉了些許。
“我的身份,有些特殊。”他繼續開口,聲音依舊平穩,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之前住在這裏,是出於一些……不得已的原因。並非有意欺騙你的感情。”
“感情?”林悠悠像是被這個詞燙到了一樣,猛地抬起頭,眼圈泛紅,聲音帶着壓抑的激動,“顧總覺得,我們之間,有什麼感情可言嗎?不過是一場……始於謊言的合租關系而已。”
她的話語像是一把小小的匕首,試圖刺向他,也刺向自己那顆已經千瘡百孔的心。
顧衍之看着她泛紅的眼圈和強裝鎮定的樣子,心底某個角落似乎被細微地牽扯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我很抱歉,給你帶來了困擾。”
抱歉?
困擾?
如此輕描淡寫的兩個字,如何能抵消她此刻心裏的驚濤駭浪和巨大的失落?
林悠悠低下頭,不想再看他,也不想讓他看到自己即將崩潰的情緒。她怕自己再多待一秒鍾,就會徹底失控。
“我……我有點不舒服,想先回去了。”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她甚至不敢去看他的反應,抓起放在旁邊的隨身小包,轉身就朝着餐廳門口快步走去,腳步有些踉蹌,背影帶着一種倉皇的逃離。
顧衍之坐在原地,沒有立刻去追。他看着女孩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餐廳門口的光影裏,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復雜情緒。
抱歉,是真的。
但不僅僅是抱歉。
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刺痛。
他端起那杯已經微涼的意式濃縮,一飲而盡。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比不上心底那份莫名的滯澀感。
他拿出手機,撥通了陳默的電話,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冷冽和果決:
“安排一下,明天上午,回公司。”
“另外,”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對面那杯一口未動、已經被戳得不成樣子的提拉米蘇,以及林悠悠遺落在座位上的、那條她今天精心挑選的藕粉色絲巾,“找人跟着她,確保她安全到家。”
掛斷電話,他獨自坐在空蕩蕩的餐桌旁。餐廳的燈光依舊溫暖,音樂依舊舒緩,但那個帶着溫暖氣息闖入他世界的女孩,已經帶着碎裂的濾鏡和滿心的傷痕,逃離了這個由他制造的、虛假的平靜。
一場始於身份謊言的相遇,似乎終於要走向它必然的結局。
而心照不宣的告別,在無聲中,已然上演。
(第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