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顧婉虞的“清芷院”已是一片寧靜。
她並未急着去給老夫人請安,而是挽着袖子,
在院中小小的藥圃裏,小心翼翼地侍弄着幾株剛移栽過來的草藥。
碧桃端着一盆清水站在旁邊,嘴裏卻閒不住:
“小姐,您說也怪,這都好幾日了,府裏那些旁支的夫人們,
竟一個也沒來拜見您。按理說,
您是新進門的家主夫人,她們怎麼也該來認認門。”
顧婉虞頭也不抬,指尖捻去一片枯葉,語氣平淡:“不來,便是最好的拜見。”
她心裏明鏡似的。楊家這潭水,比她想的要深得多。
楊慎之年紀輕輕便執掌家業,底下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
多少顆心不服。她這個半路殺出來、
名聲還有些瑕疵的家主夫人,在那些人眼中,不過是個活靶子。
不來,是在觀望,也是在積蓄力量,等着給她致命一擊。
碧桃撇撇嘴:“奴婢就是替小姐不值。
她們算什麼東西,不過是些旁支,還真當自己是府裏的主子了。”
顧婉虞直起身,接過碧桃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
淡聲道:“是不是主子,不是嘴上說的。走吧,去給老夫人請安。”
她剛換好一身素雅的秋香色長裙,還沒走出院門,
二房的管事媽媽便領着個小丫鬟,笑意盈盈地堵在了門口。
“大少夫人安好,”管事媽媽屈了屈膝,姿態拿捏得十足,
“二夫人和三夫人在水榭那邊設了茶話,
邀各院的姐妹們賞秋菊,特意讓老奴來請您過去熱鬧熱鬧。”
顧婉虞心中並無波瀾,面上掛着得體的淺笑:
“有勞媽媽跑一趟,二嬸和三嬸有心了,我這就過去。”
碧桃跟在身後,緊張地捏緊了衣角。這哪是賞菊,分明是鴻門宴。
水榭建在府內湖心,九曲回廊,雕梁畫棟。
顧婉虞到時,水榭裏已經坐滿了人,環佩叮當,衣香鬢影。
爲首的正是楊家二夫人周氏和三夫人孫氏。
周氏是楊慎之的二嬸,生得一副精明相,眼角眉梢都帶着算計。
孫氏則是三嬸,向來以周氏馬首是瞻,
此刻正拿着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附和着。
見到顧婉虞,滿屋子的說笑聲戛然而止。
十幾道目光齊刷刷地射過來,審視,輕蔑,毫不掩飾。
“喲,大嫂可算來了,我們姐妹們都等了好一會兒了。”
開口的是二房的嫡女楊若蘭,她仗着母親的勢,向來驕縱。
顧婉虞仿佛沒聽出她話裏的催促和不滿,腳步從容,
走到主位前,先對着周氏和孫氏微微福身:“二嬸,三嬸。”
周氏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手:
“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禮。快坐吧,就等你了。”
她嘴上說着“快坐”,卻絲毫沒有起身讓位的打算。
按照規矩,顧婉虞是家主夫人,這水榭裏的主位,理應是她的。
可周氏穩穩當當地坐着,分明是想給她一個下馬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顧婉虞身上,看她如何應對這第一個難堪。
碧桃氣得臉都紅了,剛要開口,卻被顧婉虞一個眼神制止。
只見顧婉虞環視一圈,目光落在周氏身旁,
空着的一個稍次一些的位置上,施施然走了過去,坐下。
她沒有爭,也沒有惱,甚至連一絲不悅都沒有表現出來,
只是淡然地整理了一下裙擺,仿佛那個位置本就該她坐。
這一手,倒讓準備看好戲的衆人有些意外。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痛不癢。
周氏眼底閃過一絲不快,隨即又笑道:“大侄媳真是好性子,
不像我們這些長輩,規矩大。說起來,我們對侄媳還不甚了解,
只聽說侄媳是從蘇州來的,那可是個好地方,人傑地靈。”
話鋒一轉,她身邊的三夫人孫氏立刻接了上去,掩着嘴輕笑:
“可不是嘛,聽說蘇州的才子佳人最多,
故事也多。就是不知道,這故事是真是假了。”
這話裏的影射,再明顯不過。
滿座的夫人們小姐們都低頭品茶,耳朵卻豎得老高。
氣氛瞬間變得微妙而緊繃。
顧婉虞端起面前的茶盞,輕輕吹了吹浮沫,
並未急着喝,反而抬眼看向孫氏,眼神清澈,不見半點慌亂。
“三嬸說的是。故事聽多了,難免真假難辨。”她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就像外頭都傳,
咱們楊府的家主冷面無情,不近女色。可我嫁進來才知,
夫君只是不喜無用的喧囂,對內宅女眷,卻是極爲體恤的。”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衆人:“可見傳言這東西,
信一分,是天真;信十分,便是愚鈍了。”
一番話,四兩撥千斤。
她不僅沒爲自己辯解一個字,反而拿楊慎之作盾,
將“傳言不可信”這個道理擺在了台面上。
誰敢說家主夫人的話是錯的?那不就是當衆說自己“愚鈍”嗎?
孫氏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周氏冷哼一聲,親自下場:“侄媳真是好口才。
不過,這管家理事,可不是光靠嘴皮子就行的。
我們楊家家大業大,迎來送往,人情往來,樁樁件件都馬虎不得。
不知侄媳過去在顧家,可曾學過這些?”
這是在質疑她的能力和出身了。
楊若蘭立刻幫腔:“就是啊,大嫂,
我聽說你以前最喜歡的就是舞文弄墨,吟詩作對,
再不然就是鑽研些吃食。這些風花雪月的東西,
在我們楊家可派不上用場。”
顧婉-虞放下茶盞,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
她笑了:“二嬸和若蘭妹妹說笑了。”她慢條斯理地開口,
“我自小便聽父親教誨,女子立身,當如大樹,根要深,幹要直。
這‘根’,便是爲人處世的根本,
是孝悌忠信。這‘幹’,便是持家處事的能力。”
“至於吟詩作對,那是閒情逸致,能陶冶心性,
看清人心;鑽研吃食,更不敢稱是小道。”
顧婉虞的目光落在周氏身上,語氣依舊溫和,話語卻像淬了冰的針。
“我聽聞二叔近來時常咳嗽,夜不能寐,
想必二嬸爲此也費心不少。我前兩日翻看醫書,
恰好看到一道‘川貝秋梨膏’的方子,最是潤肺止咳。
想着等秋梨熟透了,親自熬上一些,給二叔送去。”
她又轉向另一位面色有些憔悴的夫人:“四嬸近來似乎也有些神思不屬,
想來是爲霖哥兒的學業憂心。我娘家那邊倒是有個法子,
用蓮子、茯神燉湯,最能安神益智。
若四嬸不嫌棄,我晚點讓碧桃把方子送過去。”
她不急不緩,將席間幾位夫人的家事、
難處一一點出,又都給出了妥帖的關懷和解決之道。
一時間,整個水榭鴉雀無聲。
那些夫人們的表情從看戲,到震驚,再到一絲尷尬和敬畏。
她們沒想到,這個看似溫婉沉默的新婦,
竟將府裏各房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
連她們丈夫的咳嗽、兒子的學業都了如指掌。
這份洞察力和記憶力,哪裏是個只懂風花雪月的閨閣女子?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宅鬥技巧了,這是家主夫人才該有的掌控力和手腕!
周氏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她本想借着顧婉虞的“污點”和“無能”來打壓她,
讓她在衆人面前抬不起頭。誰知對方不接招,
反而借着她搭的台子,唱了一出恩威並施的大戲!
三言兩語,就將自己從一個被審判的“外人”,
變成了體恤闔府、關心長輩晚輩的“主母”。
這一招,太高明,也太狠了。
楊若蘭年輕氣盛,哪裏受得了這個,脫口而出:
“你……你怎麼知道我爹咳嗽的?你派人監視我們?”
這話一出,周氏的臉都綠了,恨不得當場捂住女兒的嘴。
蠢貨!
顧婉虞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眉眼彎彎地看着楊若蘭,眼神裏卻滿是憐憫。
“若蘭妹妹,你這話可真是……太看得起我了。”她輕嘆一聲,
“我不過是在給老夫人請安時,聽老夫人隨口提了一句,
說二叔最近身子不爽利,讓她老人家掛心。
我身爲侄媳,聽到了自然要記在心上。”
她頓了頓,話鋒陡然一轉,帶上了幾分身爲長嫂的威嚴。
“怎麼,在妹妹看來,關心長輩,竟成了‘監視’?”
“還是說,二嬸平日裏,就是這麼‘關心’老夫人的?”
“噗嗤——”
不知是誰,沒忍住笑出了聲。
楊若蘭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又氣又急,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周氏的臉色更是難看到了極點。
顧婉虞這番話,直接將她釘在了“不孝”的恥辱柱上!
她不僅沒能打壓成顧婉虞,
反而被對方反將一軍,連帶着自己女兒也成了滿府的笑話。
她猛地站起身,還想說些什麼挽回顏面。
就在這時,水榭外傳來一個清冷沉穩的腳步聲。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楊慎之不知何時竟站在了回廊的盡頭。
他一身墨色錦袍,身姿挺拔如鬆,面容冷峻,
深邃的目光正淡淡地掃過水榭內的每一個人。
他身後跟着管家楊福,楊福手裏還捧着一個精致的錦盒。
滿座女眷瞬間噤聲,紛紛起身行禮:“家主。”
楊慎之的目光在周氏難看的臉上停頓了一瞬,
又掠過又窘又氣的楊若蘭,
最後,落在了從始至終都安然坐着的顧婉虞身上。
她也正看着他,眼神平靜,無驚無喜,
仿佛剛才那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與她無關。
楊慎之心中微動。
方才的一切,他站在遠處,聽得一清二楚。
他原以爲,她會被刁難得手足無措,
甚至會哭着跑回來。他甚至已經做好了出面解圍的準備。
卻不想,她竟如此幹脆利落地解決了所有麻煩。
不爭不搶,卻寸土不讓。溫言軟語,卻字字誅心。
這個女人,比他想象的,要有趣得多。
他邁步走進水榭,徑直走到顧婉虞身邊。
周氏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家主是來興師問罪,還是……
只見楊慎之將楊福手中的錦盒拿了過來,親手放在了顧婉虞面前的桌上。
“宮裏新賜的東珠,老夫人說你皮膚白,戴着好看。”
他沒有看任何人,只對顧婉虞說了這一句話。
他沒有理會坐在主位的二夫人,沒有理會滿堂的旁支女眷,
而是直接走到了顧婉虞面前,當着所有人的面,賞賜她,肯定她。
這已經不是暗示了,這是明明白白的宣告——
顧婉虞,是他楊慎之的妻子,是楊家名正言順的家主夫人。
誰敢動她,就是動他。
周氏的身體晃了晃,臉上血色盡褪。
她知道,今天這一局,她輸得一敗塗地。
顧婉虞看着眼前的錦盒,心裏也泛起一絲漣漪。
她抬起頭,對上楊慎之深不見底的眼眸,
從那片冰冷的湖面下,她似乎看到了一絲……贊許?
她微微頷首,輕聲道:“多謝夫君。”
楊慎之“嗯”了一聲,目光掃向周氏,語氣淡漠:
“二嬸今日倒是清閒,有空在此賞菊。
我記得城南的幾處鋪子,賬目似乎還未對完。”
周氏一個激靈,連忙躬身道:
“是……是弟妹疏忽了,這就回去處理。”
說完,她幾乎是落荒而逃,連楊若蘭都顧不上了。
其他人見狀,哪裏還敢多待,紛紛找了借口,作鳥獸散。
熱鬧的水榭,轉眼間只剩下顧婉虞和楊慎之兩人。
湖風吹過,卷起顧婉虞的一縷鬢發。
她看着楊慎之,忽然覺得,這個男人雖然冷,
但他的出現,卻像一座山,不動聲色地,爲她擋住了所有的風雨。